1第1章 典身兒
都說北邊的冬天比南邊冷,等到真正到了南邊兒,才知道那蝕骨的濕寒到底有多難熬。腿上滾著皮毛毯,手上抱著暖手兒,那滲人的寒氣卻依然蟲一般往骨頭裡戳,實在可惡。
「啊嚏——」馬車軲轆軲轆在長街上走著,冷風從窗隙鑽進,張二嬸子不由打了個噴嚏。
一旁林嬤嬤嘖嘖嘆道:「這鬼天氣,讓不讓人活了?真箇不如咱們北邊兒舒坦!」
張二嬸子早先是南方人,後來才隨著男人去了北邊做事,聞言笑笑:「照你這麼說,那外頭蹦躂的難不成都是鬼魂不成?罷,先去吃點兒熱食暖暖身子,離家十來年,多少年沒再吃過。」
說著二人嗤嗤笑起來,眨眼便來到了沉香街。
沉香街是扶柳郡的主街,素有香粉街之稱。青石街道兩旁一溜兒儘是青樓酒肆,店門口擺攤的也儘是些胭脂水粉,老爺們錦衣玉扇搖搖擺步,女人們帕子在樓上輕勾,合和酒肆里的醇濃美釀,端得是個人間**極樂處。
「客官,您裡邊請——」
「昨日新殺了一隻白馬,那馬肉火鍋最是爽口壯-陽,客官來上二斤如何?」十里香酒樓前,店小二殷勤招呼著過往客人。扁瘦的臉上堆滿皺巴巴笑容,眉毛鼻子都快擠到了一起,怎奈何客人卻不領情,腳尖兒打轉,眼睛都不抬就進了對面的醉春樓。
那醉春樓里紅粉妖嬈、姐兒嬌嬌,馬肉怎可與美人香肌作比?
「呸,個害人的小妖精!」氣得店小二啐一口,拍拍屁股頹喪著望店裡回去。一個個都堵著路,進的卻不是自家的店。
「吁——」一輛並不十分起眼的青篷馬車在酒樓前停下,他兩根嘎瘦的長腿一頓,看到厚重的金線黑帘子被一雙白手兒拉開,下來兩個雍容婦人。一個穿暗紫色對襟團花罩襖,五十餘年紀;一個穿杏色金菊馬面裙,皮膚光潤,看起來約莫四十歲。
「今個是什麼日子,怎麼大伙兒全往這條街上擠兌?」一張口便是北邊兒口音,二人並排,仰頭收腹,直戳戳地便往二樓雅座上走。
店小二眼珠子咕嚕一轉,秒秒便將客人身家揣度——乖乖,這定然是個大戶人家。
「奶奶們真是觀察仔細,原是那醉春樓里的小桃紅今日開-苞,一群爺們都趕著去看熱鬧吶~~」嘴上諂媚著笑臉,心裡頭卻再罵——小娘們,敢滅爺爺生意,來日定要讓你伺候回來!
林嬤嬤聽了,眼裡又浮上一抹輕屑,笑道:「喲,一個窯姐兒也敢如此張狂,難怪人們都說南邊人荒蠻不懂規矩,世風開化。」
「可不就是,那姑娘打小就是個狐狸精,如今越長大越勾人魂兒!酒樓一早上就指望您二位奶奶光顧了,白送您二兩女兒紅算小的賬上~~」小二學著她口音應和著,耷拉著白面巾下樓去盤菜。
張二嬸子有點看不慣林嬤嬤的目中無人:「到哪兒不都是一樣,不過是湊巧讓您撞上了罷~!左右先墊飽肚子,趁早將姑娘相看滿意,這才是要緊事。」
林嬤嬤喝了兩杯暖過身子,心情稍微舒展:「也罷,免得白跑一趟,回頭又要叫老太太失望。」
「是極。」張二嬸給她續了酒,自己亦掂起筷子就著花生米吃將起來。
沈府二少爺三年內連連剋死了兩房妻室,府上陰氣連連,那算命的說,必得先從遠方尋一個命硬的小戶女子來化化二少爺煞氣,過個二三年方才能再娶正妻。老太太四處著人在遠親里打聽,相看了百十個姑娘,也不見一個八字相合。
張二嬸便想到早些年隔壁家的秀才謝連理,當年離開南方時,那謝家正生下個女兒,才出生不到七日的光景,家中二老便雙雙蹬腿兒歸西去也,這在當年可是一樁奇事。掐指算起來,那姑娘如今已一十有五,正小二少爺五歲,五即「五穀豐登」,很是吉利。那謝家窮困,若是二人八字登對,兩廂里都算是成全了一樁好事。
正思想著,酒菜便端了上來,對面醉春樓里忽然揚起男人們的暢笑吆喝,她便一邊兒就著酒菜,一邊兒打量起稀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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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鴇花姑將最後一朵大紅花插-進小桃紅左鬢,蒼瘦指頭兒點上小桃紅的額頭:「哎喲我的乖乖,你瞧瞧這副模樣,怕是不稍二年就把你牡丹姐姐比過了~!」
小桃紅就著銅鏡一看,那淡黃鏡面內女子臉頰被胭脂染了紅,唇兒朱朱水潤,香頸輕垂珍珠墜,一身紅衣耀得人眼花……真箇是與先前一身青灰大褂的自己天壤之別。
可惜她卻不愛。
眼梢往門外候著的鳳蕭身上一掃,見他剛毅五官一如往常——目不斜視,無風無波。她的神色便黯淡下來。
他再好,從此也不是她的了。
花姑曉得她不甘心,便又說起慣常的洗腦詞兒:「好閨女,你也莫怪你那賭鬼老爹,瞧你這副身板模樣,天生就是吃咱這碗飯的。要說窯姐兒也不是誰人想做就做,你看樓下那燒水的老媽,就是脫-光了也沒人肯稀罕!將爺兒們伺候舒坦了,日後媽媽我不虧待你,連著你娘也跟著過好日子。等再過上個幾年,趁著自己紅火,尋個有錢的老爺給你贖身,還不是一樣在大戶人家當姨奶奶享福?」
一邊說一邊舞著帕子嗤嗤笑,好不春風得意。
「砰——」隔壁房間傳來摔盒子的聲響,頭牌白牡丹惱火了:「個沒良心的老毒婦,瞧把那丫頭捧的?若不是在姑奶奶手下調-教了二三年,她一個洗衣丫頭能有今日!」
梅喜也在一旁添油加醋:「可不就是?天生的騷狐狸~!誰不知她心裡惦記著鳳蕭哥,怕是巴不得趕緊與人破了瓜,好投懷送抱則個。」
「呃……」花姑嘴角尷尬抽抽,鐵打的青樓流水的女人,自然是哪個年輕漂亮就捧哪個,難不成誰還想做一輩子花魁不成?
因見隔壁動靜愈大,乾脆帕子一甩,殺將將出了門:「一群臭-婊-子,看老娘收拾不了你們!」
小桃紅臉頰有些發燙,暗暗往鳳蕭那處瞥去。雕花紅欄上,十九歲的鳳蕭著一襲黑衣藍帶,不知何時已然背過身去,那背影生得寬肩窄腰、魁偉修長,也不知把梅喜剛才的話聽進去沒有。
她心中不由砰砰亂跳,一邊兒怕他發現自己的心思,一邊兒卻又隱隱有些希望他知曉。
鳳蕭比小桃紅大四歲,是過氣花魁俏金花的私生子。他爹爹早先是醉春樓里駝女人的「茶壺兒」,俏金花初賣來的時候動不動就逃跑,每回都是他爹給抓回來;俏金花心裡恨得牙根癢,不想恨著恨著竟然愛上了,兩人暗度陳倉,也不顧花姑的打罵,硬是生下了小鳳蕭。
可惜那男人不到半年,卻拐了個沒開-苞的姐兒私奔了。
鳳蕭是天生的奴籍,卻生得鳳眼薄唇、俊逸非常,花姑憐他可憐,便一直將養在醉春樓里,跟著一眾漢子學規矩學武藝,十四歲上做了護院的保鏢。打小見慣了男歡女愛、色-利薄情,他平日里最是討厭鶯鶯燕燕,只獨獨對小桃紅與眾人不同。
小桃紅的爹爹早先是個不得志的秀才,屢屢科考了幾年依然前途渺渺,末了被一群幫閑勾搭,學了一身賭錢的本事,欠下一屁股紅利。那賭坊里的粗獷彪漢舉著殺豬刀前來討債,他沒了辦法,便將十二歲的小桃紅典進醉春樓里打雜。
彼時的小桃紅身板又瘦又小,滿臉的青菜顏色,老鴇看不上她,只將她扔進水房裡做事。那水房裡的嬤嬤們可不好相與,平日里被窯-姐兒使喚得不痛快,回來便拿小桃紅開涮。恁長的指甲兒往她胳膊腿上掐掐擰擰,還不許你哭,越哭掐得越狠。
小桃紅也是個倔強性子,楞是不肯在那些婆子面前掉半滴眼淚兒,自己去山坡上拔了藥材,嚼碎了,默默躲在柴房裡敷。
鳳蕭午睡時遇到過幾次,曉得她被欺負,便不聲不響地替她教訓了婆子,以後小桃紅的日子才漸漸好過起來。
小桃紅心裡感激,洗衣服的時候便時常將鳳蕭的衣裳也一同帶了去洗。那時候的年紀,一個十二,一個十六,心裡頭乾乾淨淨、不存雜念,感情倒是還好。
等到過了二年,少男少女的身子逐漸起了變化,他的身量忽然拔高,而她的胸脯也似小鹿長大,老鴇把她撥去頭牌白牡丹房裡做了丫頭,兩人卻反倒不約而同生疏了。平日里偶然遇見,也只是互相凝看對方一眼,然後若無其事的擦肩而過,沒有什麼交集。
可是小桃紅卻知道,每逢自己遇到不平,鳳蕭總會在暗中替自己擺平。
不管他面上如何清風冷漠,總之她就是喜歡他……她甚至覺得,鳳蕭說不定也對自己不同呢。等到還清了爹爹賭債,她便去換個乾淨的人家打雜,然後大大方方告訴他她喜歡他。
可惜爹爹暴賭成狂,她如今卻要被典去賣-身,日後亦成了那被茶壺兒背進背出的妓-女一枚……不幹凈了。
天煞的造化弄人。
……
喜婆抖開一面紅紗蓋頭,往小桃紅掛滿金釵玉墜的頭上覆下,眉開眼笑道:「鳳蕭哥兒進來,把小嬌娘背下去罷~~!」
那嗓門尖高,底下等候已久的爺們早已按捺不住,一時間口哨聲起鬨聲霍然而起,鬧哄哄越發熱鬧得不行。
紅蒙光影中,小桃紅瞥見長廊上那抹魁偉身影頓了頓,少頃一襲黑衣布靴邁了進來。那如刀削玉鑿般的俊逸面容上,鳳蕭微抿著薄唇,一雙深眸濯濯瀲灧,看得她心中忽然狠狠一揪。
妓-院里的姑娘第一回「梳-弄」,總是由護院或茶壺兒從香閨里背出,意即老鴇將女兒「出嫁」。鳳蕭這些年來,無論老鴇如何逼迫、姐兒們如何勾引,一次也未曾背過女人。今日,卻是第一次。
他蹲下身子,大手將她的足尖兒掂起,掌心熱融融的,她的雙腳被一雙綉著鴛鴦的紅鞋兒落進。
他又站起來,半伏下身子,握過她掛滿銀鐲的手腕,她鼓-脹的胸脯兒便被壓上了他結實的脊背。
他喜歡武藝,看起來雖瘦,實際卻原來這樣硬朗……小桃紅眼前越發紅粉迷濛,小心挪了挪被軋痛的胸脯,臀兒處又環過來二隻手臂。
鳳蕭背起了她。
「走咧~~」紅花兒撒起來,喜婆揚長嗓門,扭著腰兒款款擺步。
底下的客人們見一抹紅衣妖嬌,起鬨聲越發劇烈,各種孟-浪言辭此起彼伏,好似巴不得即刻便將女人生吞活剝。
小桃紅趴在鳳蕭的背上,雙手緊緊環著他的頸,即便性子再犟,這會兒亦終於害怕起來。
她想,倘若鳳蕭敢搶了她下台,便是私奔她也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