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第30章 怯羞顏
沈硯青命魏五先把鸞枝送回宅子,自己便在老程的陪同下來到了偏角二院。
廚房裡程嬸子正在做飯,滿院子飯菜飄香。
程翊貪玩,在地上畫著框框跳來跳去,抬頭見沈硯青來,嚇得差點兒踉蹌栽倒在地上:「主、主子爺……」
撓著頭,做了壞事般不敢看人。
「嗯。昨日布置你的珠算可曾學會?」沈硯青肅著臉色,心中好笑,面上只不動聲色。
二少爺自來嚴謹,怕被責罰,程翊趕緊吐了吐舌頭:「沒、沒……我這就去做!」
話還沒說完呢,人已呼啦啦跑了個沒影。
「好個皮猴兒,明日午間我可要查你。」曉得這是個機靈聰敏的孩子,沈硯青也不去訓他,心裡頭喜歡,有意要栽培他幾年為自己所用。
老程撩開門帘。
一間收拾得很是乾淨清簡的小屋,牆角置一張暖炕,那炕上的碎花被褥里卧著一個十五六歲的纖弱少女,應是當真燒得不輕了,原本嬌美的鵝蛋臉兒都瘦得下巴尖尖的,很是清麗白皙。許是在做著什麼噩夢醒不過來,紅潤小唇囁嚅低語著,眼淚不停地沿臉頰淌下來。
油燈在床頭桌上孳孳搖曳著黃蒙光影,那桌子上還有幾幅半乾的水墨畫兒。
沈硯青把畫拿在手中細看,只見那畫上小橋流水、燕鳥鶯歌,細膩淳樸的田園格調,無端生出幾許熟悉的味道,不由多看了玉娥一眼:「這些都是她畫的?」
「哎,造孽喲!閑著了就是作畫,夢裡頭卻在偷哭……怕是心裡頭苦著,嘴上只是不肯說。」老程嘖嘖嘆著氣,給沈硯青端來一碗熱茶:「紅街那就是咱寶德縣的一顆大毒瘤誒,真不知縣太爺什麼時候才肯管管。」
想不到這玉娥也與那女人一般是個執拗的性子……可惜了一身品貌才學,險些卻落入惡人之手。
「善惡終須有報,不會一直任他們逍遙法外。」沈硯青勾唇笑笑,將床沿滑下的被褥掖好。
只才觸及床沿,那纖柔小手卻忽地緊緊握住他的手心:「娘……」
澀啞而貪戀的嗓音,虛弱極了。豆大的淚珠兒淌下,抓住他,扣進他的五指便再捨不得分開。
人生二十年,從未聽過有人如此繾綣地喚這個稱呼……沈硯青指尖微微一頓,驀地想起幼年時的自己。
三弟硯邵只比他小上一歲,同樣是四五歲的年紀,他倚的是吐青煙的老祖母,硯邵喚的卻是軟粘粘的「娘~」。彼時還小,只覺得那稱呼美麗至極,也曾私下躲在假山後學著硯邵的調兒呼喚,卻沒有人應。
瞅著床上女子嬌秀的面孔,那尖下來的下巴倒有些像某個可惡的女人,沈硯青默了默,不知為何沒有去打斷她的夢。
對老程吩咐道:「勞煩程嬸子端碗淡鹽水過來,先喂玉娥喝下。你叫魏五送完她之後再過來一趟……記得順便捎帶一套她的衣裳。」
那個『她』指的自然是少奶奶。
「誒誒,奴才這就去辦。」老程應著,瘸著腿兒出門。只當二少爺依舊不喜歡這第三回的新奶奶,暗自嘆著氣,不由思量玉娥在少爺心中的可能。
不一會兒,魏五便呼哧呼哧的來了,兩手捧著早上鸞枝最喜歡的那件硃色鑲花邊圓領大袖窄襖:「爺,你讓奴才拿少奶奶的衣裳來做什麼?」
一件簇新的細料小襖,袖口點綴緋紅蜀繡花邊兒,盤扣上輕鑲玲瓏玉珠子,看哪裡都是精緻……沈硯青俊眉微挑,好個可惡的女人,一邊誘自己著了她的道兒,給她白帕暈染了紅梅;轉身又哄著老太太信以為真,給她賞下這許多的好東西。
輕抿薄唇,作漫不經心語氣問道:「哦,這樣好的衣裳,她也捨得讓你拿來?」
……不信她如此大方,分明曉得自己去見了旁的女人,還願意送出這般好看的衣裳。
魏五哪裡曉得少爺心思,咋著舌,好不懊惱:「嚇,拿?少奶奶的東西哪裡有那麼好『拿』?奴才可是趁她去老太太那邊說話的當口,很小心才鉤出來的這麼兩件。」
卻原來是背著她偷。
沈硯青一瞬間又覺得瞭然無味,便命程嬸子給玉娥換好衣裳,讓魏五背去了馬車裡。
————*————
仁德藥鋪亦是沈家的祖產之一,隔兩條街就是一家,因著時常周濟四方貧弱,聲譽甚是好評。
坐堂的大夫白老頭正要回家吃晚飯,見少爺親自攬著一個纖柔女子進門,慌忙躬身迎上前去:「何事勞得二少爺親自跑上一趟……這位是?」
「偶染了風寒,擾白大夫替她把把脈象。」沈硯青只是勾唇淡笑著。懷中女子渾身嬌-虛-熱-燙,那般軟綿綿依在他胸膛之上,心中不適這種熨-帖的感覺,奈何裝的是自己的女人,又不好讓魏五替他攬著。
魏五瞥了眼,一晚上偷衣裳的鬱結總算舒坦了不少,咳了咳嗓子,偏故意道:「咳,是二奶奶……白老大夫但且看病就是,不要多問。」
怎生得才聽說二少爺與新奶奶同了房,不稍幾日就病了?
白老頭心中訝然,嘴上卻不敢說,只客氣道:「二少爺對奶奶真是好生恩愛。下次莫要再勞動爺親自跑一趟了,但且傳喚一聲,老朽親自上門診脈則個。」
伸出手,仔細搭上女人白皙的手腕。
「謝白老大夫,左右是順路。」沈硯青鳳眸微眯,好脾氣地笑笑。心中惱鸞枝心狠推開他,只不動聲色地將玉娥臉上帕子掖好。
那脈象卻寒熱交叉,陰陽衝撞間甚是紊亂。瞅著女子面容粉暈、朱唇紅艷的燥-渴模樣,這哪裡風寒啊,分明是房-事過度「燒焦」了好嚒?難怪聽說新奶奶三天都下不來床,嘖,這得沒停沒歇連著折騰多少回才能燒成這般。
「那個…」白老頭咧了咧嘴角,面上卻不敢表露,只婉轉道:「少奶奶這病原是身體正虛暖之時又著了實寒,加之心火焦切而引起的熱症,應該凈心養神,近日內切不可再妄動身體。」
沈硯青便想起雪夜裡那纖柔少女著一襲單薄小衣,冷凄凄跪在雪地里的畫面,不免嘆道:「老大夫說的正是,勞煩開幾日藥方先將虛火降下則個。」
嚇,竟然毫不避諱……怎生得貫日嚴謹的二少爺就像變了個人?
白老頭揩著袖子擦拭額頭,暗嘆後院曬葯的幾個婆子沒有說謊,看來這新奶奶果然就是那傳說中惑人心智的狐媚妖兒了。
罷,沈家老宅要亂。
「是。」慌忙戰戰兢兢開了幾幅藥單子,又拿來幾貼膏藥:「這個…睡前記得貼在少奶奶的腰后尾骨處,對解熱化瘀甚有幫助。」
「好。」沈硯青笑笑接過。
白老頭咋著舌頭,終因吃著沈家幾十年的飯碗,見沈硯青眉宇間些許青灰,想了想,還是冒死提醒了一句:「呃…二少爺本也是虛寒體質,平日里亦不能過多貪思勞累…注意平衡節制則個。」
「噗……咳咳!」魏五才端起杯子,一口茶水噴將了出來。二少爺已經接連幾日沒入過少奶奶房了好么?節製得連馬車裡都等不住了。
好個奴才,必然是傍晚車廂內的動靜被他聽了去。沈硯青望魏五臉上冷幽幽一瞥,只是捺著性子淡笑告辭:「謝白老伯好意,那這廂就先回去了。」
抱著女人出來。
魏五義憤填膺地啐了一口:「個白老頭,咱少爺身子骨硬朗著呢,瞎操什麼心!」一邊說,一邊卻嬉皮帶笑。
「哼,回去可不許對她言及。」沈硯青面色一沉。
馬車搖搖晃晃,玉娥掙了掙身子蘇醒過來。身旁是一道修偉胸膛,淡淡清涼的藥草香兒,沒來由讓人覺得特別安心,又望那袖口的白狐狸毛上蹭了蹭。
「醒了嚒?」頭頂上方忽一聲清幽帶笑的嗓音。
她猛然抬起頭來,竟看到那一張清奇俊逸的熟悉臉龐,頓時訝然地紅透了雙頰:「是…沈公子,你怎麼在這?」
「聽說你病得厲害,又不好著請大夫看病,便順道過來一趟。」沈硯青挑眉笑笑,不著痕迹地收起袖管。
玉娥這才看到自己被換了身新衣裳,哪裡還敢再貼得太近,連忙端坐起身子:「今日又麻煩沈公子了,小女子實在無以為報……本以為挨一挨便過去了的,哪裡想到後來卻燒得不省人事。」
頷首低頭,怯生生,只是嬌紅著臉兒。
這是個心思只在眼中打轉的單純女子,只須一眼便將她的窘迫看穿。
曉得被誤會了,沈硯青便解釋道:「讓程嬸子換的……怕消息走漏,便讓你假作是她去鋪子里看了病。左右這身衣裳你穿著正合適,怕是她穿也緊了,便送與你罷。」
……那沾染了旁人味道的衣裳,自然容不得鸞枝再繼續往身上套。
一口一個『她』字,說得平淡,然而字裡行間卻聽得人心生羨慕。
玉娥這才察覺周遭都是一股道不出的清淡花香……那到底是一個怎樣好命的女子,方能得此良緣?
心中苦澀,苦自己身世慘遭坎坷、只與良人無份,潸潸然抿著嘴角:「…總是三番兩次攪擾沈公子與少夫人,玉娥心中倍感不安,他日定要正式拜謝少夫人。」
馬車裡那一幕氤氳銷骨的畫面不由又浮上沈硯青腦海,都已是蓄勢勃發的緊要關頭,她竟還能那般毫不留情地推開他……真不知她心腸是什麼做的。
心中薄涼,不願再去勞神思想,只勾唇冷然一笑:「她倒無妨……對了,方才大夫說你體內寒熱交加,須得好生靜養。這些日子你便不要多想,等開了春,家中有南下生意的車隊,到時我再教人安排送你回鄉。」
怎生得是這樣冷漠?
玉娥臉上些許驚詫,然而不提家鄉還好,一提眼淚頓時便滾落下來,揩起簇新的籮裙兒,鈍地雙膝跪下:「哪裡還有臉面回去辱沒家門?……玉娥單身弱女、無以為生,若是少奶奶不嫌棄,情願給少奶奶做個僕人,一輩子當牛做馬以為報答。」
嚶嚶切切的哭,斷魂斷腸。
沈硯青也不去哄她,只又想到方才看到的幾幅畫,便道:「她不過貧寒讀書人家,你既是小姐的身份,定是不好收你為仆。桌上那些水墨可是你自己所畫?若是,那便是你謀生的手段了。」
玉娥淚眼一滯,驚羞的抬起頭來:「拙筆讓公子見笑。玉娥貫日仰慕雲藏畫師,一直臨摹著他的筆調,可惜畫得不好,哪裡能賣得什麼銀子…沈公子竟也懂畫?」
早已聽說那雲藏畫師隱於京郊市井,畫風獨特不羈;又是如花曼妙的年紀,心中最愛才子佳人,再看沈硯青一襲清風凜然、指骨清奇,不由引申遐想。
卻原來臨摹了自己多年,難怪方才只覺熟悉。
沈硯青暗自凝了玉娥一眼,不動聲色道:「少年時很是喜歡,後來卻不畫了。你閑暇時給自己起個字型大小,我替你送到畫鋪里賣了賺錢,也好省得給人為仆為婢。」因見到得二院門口,便將幾副藥膏遞過:「這是藥方,大夫說睡前貼至腰后尾骨。若是困難,便讓程嬸子替你幫忙。」
那一雙丹鳳眸子清幽,英挺鼻樑下薄唇噙一抹男兒剛柔,只看得玉娥恍惚了視線。
忽想起初見時候自己那一片桃粉色薄衣褻褲,怕不是腰后風景都已被他看去……那嬌妍面頰兒頓時紅了個透。素手拂過沈硯青微涼掌心,將藥膏兒接了過來:「謝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