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家族 第一章(12)
朱亞每天工作到深夜。有一天半夜了他還在批評一個助手,嫌他的圖太草太亂,並且數據的標記上也有問題。他考慮問題周密嚴謹,並且能夠極快地進入一項工作的核心。眼下他的筆記本上已經羅織了不知多少問題,似乎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推敲之內,而有一些至少在我看來是多餘的。土地、海塗、航道、港口、海鹽、陸生植物,甚至是蘆葦、海藻等,都在他的羅織之中。我有時看到他那不熄的燈光就想,這個平原上有多少人知道正有這樣一個人呢?他自覺自愿、不厭其煩地磨損自己,而且不需要犒賞,也不需要別人了解。這真是一種可怕的磨損。
可能是我屋裡也亮著燈的緣故,他推門進來了。他讓我驚喜的是臉上少有的和氣,由於一絲興奮,那對深深陷下的、有點像歐洲人的眼睛著動人的光亮。他探過頭,我來不及收拾,就讓他看到了攤在桌上的一張紙。那是我剛草出來的一歌。行了,讓頭兒失望吧。但他無聲無息地看,又伸手捏起來,像捏起一塊燒紅的木炭。他把這塊赤紅的炭放在離鼻子很近的地方,又戀戀不捨地放下。他開始吟哦,那是一種顫抖,從身心深處出的顫抖。他的手按在我的肩頭,很沉。「多久了?」我明白他問我寫了多久。我想了想——是的,需要想一想。我記得從在大山裡奔走、無望地奔走的那時起,就開始在紙上塗抹……
那個晚上我們走出來。面對一個燈火通明的城市,他和我離得很近,我聽得見他的呼吸。「你知道這座城市的歷史嗎?」沒容我回答,他就談起了它的昨天、它的地理位置的優越性、它懷抱和依託的平原與山區以及面臨的大海。他對它充滿了深。我只覺得奇怪,因為他完全不知道或者是完全忽略了面前這個年輕人正是這兒出生的。「我第一次從這兒坐船去海北。那時候我才知道海是這個樣子……那一次對我的一生都很重要。」他又吟哦起來。我聽出那是在屋裡吟過的:肯定是他寫下來的。
「你小時候見過海嗎?」
沉沉的一隻大手繃緊了我的肩膀。我感受著這隻手的重量。我此刻完全覺得他是個兄長了。但我只是點頭,沒有回答。我憑直覺懂得了什麼。但我絕不急於信任一個人,無論他是誰。
我就出生在這座近在咫尺的城市,大約一落地就濺上了海浪。可惜我面對大海卻視而不見。我不記得以前見過海,沒有印象,沒有輪廓。我長到七八歲,第一次看到了父親時,彷彿才看到了大海。我的心狂跳不停,我不敢去認這個從大山深處歸來的人。讓母親一夜夜盼望的人就是我的父親,並且又有這樣一雙冰冷的眼睛和……紙一般黃的面孔。他身上、臉上都是傷痕。臉上那道紫的斜著的疤痕是世上最可怕最可恥的一道記號。我想吐。一個人怎麼可以有這樣的父親。
瘦弱而干硬的父親被人趕到了大海邊上。那是一種單調的苦役在等著他。焦烤的白沙之上、火毒的太陽之下,夾著一群渾身**的男人,他們都伏在一條粗長的網綆上。海上老大手持一根棍子,有時擊打綆繩,有時直接把拉大網的人打倒。驚天動地的號子聲壓平了海浪,在駭人的號子聲中,那些人像蠕動的螞蟻。除了一個人,其餘的全都是黑亮的顏色。老大命令他脫光,他最後還留下一條短褲;老大揮動棍子嚷叫,他才褪下了最後的一絲布綹。
我那時和一幫野孩子伏在海灘上,讓滾燙的沙子烙著腹部。媽媽總是驅趕我離開小茅屋到海灘上去,姥姥也呵斥說:「到那個人那兒去吧。」她跟父親幾乎不怎麼說話。我心裡憎惡而又好奇,還有一絲奇怪的關切。我必須這樣看著,雙手捧腮,直盯盯地看。他每一次被海上老大擊倒我都有一種怪異的感覺,一方面怨老大的棍子不狠,另一方面又嫌他仰倒的姿勢太丑了。我因為這丑真想大哭一場。
大網靠岸了。網浮圍住的半圓開始沸騰,我們老遠就能聽到噗噗的聲音。跑上去,圍上去,老大一聲怒吼,我們又退回來。大刀一樣的魚垂直跳起,它的身子在陽光下像電火一樣。蝦、烏賊,各種認識和不認識的海中魔鬼一齊尖聲大叫,那吱吱的聲音震人耳膜。有一種又大又粗糙的灰皮魚被人拖到一邊,三五下把血淋淋的皮剝下來,噗一聲扔在沙子上。有人去搶,搶來后找一個破了底的木桶蒙上,成了一面鼓。太陽越曬鼓皮越緊,兩根柴棒就是鼓槌。到後來我們每人都有了這樣的一面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