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家族 第一章(14)

14.家族 第一章(14)

我覺得有什麼割傷了我。我不能容忍一個人在我面前如此粗暴無禮。我有點後悔提到她……濃烈的丁香氣味擁住了我。哦,不幸的丁香。我捧住了頭。

在火車上遇到的那個女記者來了。談話中我才知道她以前還到城裡找過黃湘。她的臉更黃了,與上次不同的是,她搽了濃濃的口紅。那雙眼睛仍然充滿了微笑。黃湘讓她住到一間空屋子裡,還找來味美思讓她喝:「喝吧,裡面有藏紅花,它對你們女人有好處。」

其實那女人根本用不著勸,她是個飲酒的好手,這讓我們大吃一驚。她喝過酒變得一切都不在乎,主動說要獻上一段黑人舞,接著噼里啪啦把外套脫下,把飾也取下,看來要大練一場。可實際跳起來動作幅度很小,不過是兩腳動一動,捻捻手指。我懷疑這就是黑人舞蹈。黃湘卻大聲叫好,完全像個在城裡泡劇院的痞子。

女記者住了三天。她走後黃湘一陣沮喪。我問她寫了報道嗎?黃湘一撇嘴:「臭娘們兒,耍嘴皮子行,實幹精神一點也沒有。」

我獨自一人離開駐地,進入了平原正北方那片叢林。我來尋找那些沙丘鏈,關於它的記述和勘測要由我一手完成。我差不多是把這一任務搶到手的。穿過叢林就會看到那三三兩兩的大沙丘,它們像巨人的墳墓。

叢林比記憶中的疏淡多了。但一地芳草依然那麼柔軟。這些溫柔的草,幾十年前曾經安慰了一輛逃難的馬車。它們頂著晨露,眼睜睜地看著從車上下來幾個不幸的人……風中的草在凄婉地歌唱,我蹲下來撫摸它們。它們像火焰一樣燎我的手,我趕緊縮回。

走出叢林,登上沙丘鏈,流沙灌滿了鞋子。站在丘頂遙望大海:藍藍的,沒有幾個帆影;拉魚的人稀稀疏疏。海邊上多了一些閑逛的人,他們穿了方格布衫,戴了雪白的太陽帽。

我一直走到大海邊上。海水沖積物多極了,雜亂得讓人費解:小木塊、破碗、枕頭、一截自行車鏈子、胸罩、手電筒、石油凝塊、燈泡、長長的辮……死魚爛蝦多得目不暇接,連鷗鳥也不願揀食它們。嘎嘎大叫的海鳥在前頭翻飛,像是在進行一場最後的舞蹈。

過去的痕迹幾乎再也看不到了。我離開這裡太久了。要不是刻在心上,不是這樣的一份銘記,我絕不可能準確無誤地踏上一條蕪草中的小路——我記得再往西會看到一排洋槐,槐樹西邊是一些殼斗科植物,是灌木叢……那兒有幾座長滿了荒草的墳墓。它們在荒原上顯得小極了,它們可不是風成沙丘,它們真實地埋葬著。

媽媽和姥姥長眠於此,還有另一個人。除了她們和他,還有我的父親……

從那兒返回駐地的路漫長無邊,我直走了好久好久……

邁進小屋,眼前的景差點使我嚷出來——朱亞半卧在小床上!他見了我沒有坐起,只是笑著。

原來他的病稍微好些,就立刻趕了回來。這既令我高興又令我擔憂——我一想起那些殷紅的血就心驚肉跳。他說:「不要緊,那不過是胃中一根小靜脈破了,注意一些就行。」我將信將疑。

黃湘已經回城了。他在此留下的工作是可怕的,朱亞說它們幾乎沒有任何用處,他領人搞下的所有數據幾乎都是錯誤的,它們大多來自陳舊的資料,有的甚至是臆造的。朱亞在說這些時竟非常平靜,他怎麼能夠平靜呢?

我把收起的東西還給他,包括那個布面本子。我沒有說自己讀過它。

在整個半天的談話中,他都沒有離開小床。我終於明白他有多麼虛弱。

夜晚,他的屋子一直亮著燈。我催促他睡覺,他只是點頭。後來我過去陪他。有一刻鐘他只是盯著檯燈座子,使勁咬著牙。我想他在忍受疼痛。我提醒他吃藥,他拍拍衣兜說吃過了。他的兩個衣兜都是葯,以便隨時服用。他轉過臉,笑了。難得的笑。詢問起這幾天的收穫,我講起了這片平原的變化——消失的拉魚號子和大片的叢林、葡萄園……我不慎說出了一個不願提及的事實——我是這座城市出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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