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家族 第一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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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家從古至今就愛交往一些有趣的人。***這些人今天看不僅是可愛,而且還可疑;大概是他們害了我們。
當一場場麻煩——包括戰爭——過去了,有些人升了,成了,走了,成為人們交口讚譽的英雄;而我們家既沒有刻到碑上,也沒有記到書上,反而經受了數不清的屈辱。這真不公平。
家裡的老人在世時,天天盼著下一輩出一個有志氣的人,比如說他能在多年磨難之後挺起來,出去找找公道,為全家討回清白。這只是個願望。為了實現這個願望,不是沒人試過;而是多次試過,不行。我從很小起就知道:要實現這個願望是非常非常難的。但我牢牢記住了,記住了要做什麼。
後來我按照家裡老人說的,走了很多地方,找了很多人。這樣一晃就是十幾年。時間只是讓我進一步明白了,要做成一件事到底有多麼難。
由於總也做不到,最後反而不再焦思如焚了。我在想:我的憤恨和奔波到頭來不過是求個結論,而那結論也許一張小紙就寫完了。如果我把所知道的一切全記下來呢?那就遠遠不止一百張紙。
這樣一想,我就放棄了那一張小紙。
為了那一張小紙我求了多少人。求人的滋味是難受的,老要忍著……現在行了,現在我只求自己了,只求自己記憶上不要出錯,並儘可能地對往事有一個真實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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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歲好像是人的一個坎兒。過了四十這條線,對好多事物的看法就要改變。比如我在這之前極其崇拜我的外祖父,而這之後主要是崇拜父親。外祖父很早以前就死了,我沒有見過;而父親,我與他整整相處了五六年。父親使我大失所望,一直到他死後很久都是這樣。外祖父就不同了,沒見過,只見過照片,只聽外祖母反反覆復地講他;還有母親,她總是深地懷念自己的父親。母親常常嘆息:啊,你要能長成你外祖父那樣有本事的一個人就好了。
我知道,我如果長成了那樣一個人,不僅完成全家的囑託不成問題,而且會是儀錶堂堂。他高高的身材,濃眉大眼,說話聲音洪亮,而且總是打扮得那麼得體。一個時期有一個時期的衣著,外祖父在穿戴方面從來都沒落伍。他是一個注意儀錶、非常精細和在意的人。我漸漸知道,這同時也表明了他愛著很多東西,非常非常愛:愛所謂的生活,愛人——他曾深深地愛著外祖母和別的人。
到現在為止,我這一生有不少時間在探究著關於外祖父的秘密。因為對於我而,這個人的魅力太大了,而且具有真正的神秘感。他的婚姻、愛,來來去去好大一沓子事兒,最後還有死,都令我極為費解。
在那個海濱城市裡,大概沒有人不知道曲府。那是文明和富有的代名詞,最時新最光榮的一切總是與它連在一起。比如說,碼頭上通航了,白色的大輪船上下來的第一個人物是一個戴大檐帽子的人,他是船長——船長先拜訪的人家就是曲府。從黑色小轎車上下來的人、穿了長裙的美女、英國海關里攙著夫人走路的洋人,都少不了要到曲府去一趟。沒有多少人議論它的家史,因為在人們的記憶中,好像自從有了這座城市的那一天,它就富麗堂皇地坐落在這兒了。它的富裕以及某種權威性,是不必懷疑的一個老問題,是先於全城人的記憶而存在的一個事實。
曲府中真正的核心人物,當時人們都知道是老爺。老爺就是曲予的父親——外祖父曲予那時候剛滿十八歲,正真誠而熱烈地參與曲府及小城中的很多事務,卻從來不被人重視。人們遇到什麼事只說:老爺怎麼看?頂多加一句:老太太怎麼看?老太太就是我的老姥姥了。
曲予已經在省會讀了六七年書,十八歲回到曲府,求學生涯正告一段落。要不要到更遠的地方深造,他正猶豫。由於老爺的身體不太好,一年裡招過二十餘次名醫,所以做兒子的也不宜遠行。還有老太太,她在兒子離開后總是日夜思念,幾次得病都是因為思念。曲予是一個獨子,獨子一走就帶去了全部的母愛。「家裡多麼好,哪裡還能比家裡好?」她總是拉著兒子一雙白皙的手這麼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