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家族 第一章(2)
家裡真的太好了。***曲予也許是最後一次從省會歸來才深刻地認識到這一點。古老的府第經過一代代人的翻修改建,如今不僅保留了外觀上軒敞的氣度,而且內里也越來越講究舒適了。一些廳堂已經換掉了紅硬木傢具,而代之皮面沙;有了連接內室的衛生間,有了抽水馬桶。當時全城除了英國人的海關,大概惟有曲府大院里會找到這類東西。
曲予最喜歡的是府中那幾棵白玉蘭樹。它們長得何等旺盛,開的花又大又早。當它們的香氣瀰漫在院子里時,曲予就有了深深的幸福感和某種莫名的衝動。他常在白玉蘭下踱步。可惜圍牆太高了,街道上的行人看不到一個英俊的少年在這兒走來走去——他背著手,臉色由於激動而微微紅。他穿了中山服,銅紐扣閃閃生輝。
老太太點燃了小手爐,瞥著窗外,心緒好極了。她的屋子每年總要使用很長時間的小手爐,從秋末一直到初夏。她說這是生兒子時沾了涼水,結果一雙手和胳膊特別怕冷。煩人的疾病與最美好的果實有了牽連,也就不算什麼了。其實兒子曲予才是她一生中最好的一隻小手爐。她伸手到旁邊去取茶——她這些年喜歡上了一種加添桂圓和梅子的香茶——手一下碰到了變涼的杯子,臉立刻沉下來。她沉沉的臉是很嚇人的,旁邊那個細小的、蚊蟲似的聲音響了一下:老太太。她閉了閉眼。注水之後,熱熱的杯子遞過來。她呷了一口,咳了咳。
老太太旁邊的姑娘叫閔葵,平常府里人只叫她葵子。葵子已經十九歲了,還大少爺一歲呢,可是看上去只有十四五歲。她長得又小又瘦,很像南方人;其實她是北方人,生在城北一百多公里的地方,是鄉下。可能因為營養不良的關係,小時候沒有長起身個兒。剛才她和老太太一樣,也因為多看了踱步的少爺一眼,就耽擱了沏茶。她的心怦怦跳,黑漆漆的大眼垂著,再也不敢抬頭了。
葵子主要伺候老太太,餘下的時間幫廚。她差不多一天到晚沉默寡,走起路來都沒有聲息。她的全部都屬於曲府,幾乎從未想過將來有一天還會離開這個大院。她已經沒有一個親人了,只把老太太當成母親——她到了深夜就這樣想,因為已經沒有母親了。人總不能沒有母親啊。可是她多麼害怕老太太。老太太那雙清澈的美目洞察一切,還有黑得不可思議的一頭烏、長長的鼻中溝、紅潤得與年齡大不相稱的嘴唇……所有這些都讓她暗暗膽怯。
她相信老太太吃過了傳說中的仙桃,因而極有可能長命百歲。她記得十四五歲時,常常跑到城南的林子里玩,那裡有看不完的有趣東西,比如各種野果、動物。她有一種奇怪的本領,能輕而易舉地與那些動物溝通。誰不怕狐狸?可是一隻長尾紅狐有一次跑到離她一兩尺遠的地方,她清楚地看到了它隱隱的眉毛、那一雙永遠汪著清水的眼睛。紅狐深藏的悲哀她一眼就記住了,驚訝了半天。這對於她是一個謎,即便不是謎也無從講起。她與誰說說她在林中看到的一切呢?草獾頑皮地笑著,長耳兔在四周徘徊,刺蝟大白天咳嗽,一隻短耳鴞就沉沉地落在她頭頂的一個枝椏上。它們總是這麼圍攏著瞅她,看她不緊不慢地往嘴裡送野草莓、桑葚、酸棗和小沙果。它們一蹙一蹙的濕漉漉的鼻頭閃閃亮,很像深秋里成熟的堅果。她從春天開始到林子里來,一直玩到深秋。只有冬雪飄下來之後她才蜷在曲府老宅里,像一隻冷暖自知的花貓。曲府里人人對她都好,特別是老爺,從來沒有呵斥她一句。那個老太太啊,那個被全部的福分埋起來的女人哪,為什麼那麼令她害怕呢?
忘不了十五歲的那年初冬,鄉下母親死去了。從此她就失去了最後的親人,除了要牽挂曲府的人,她再也不想別的人。那個冬天她默默地把炭備下,劈好了柴,一個人往南走出城去,尋找那片家鄉才有的林子。剛下了一場雪,枝椏上的懸冰偶爾落到身上。她記起母親領她到林子里去的景,淚水潸潸流下。這天她的淚水再也沒有斷過。四周有悄悄跑動的聲音,她知道又是那些小動物出來窺視她了。她待住不走,盯著陷到雪中的雙腳,那上面穿了一雙紫色小花的高筒棉靴:這是老太太年輕時候穿過的,現在還有七成新呢。多麼好的高筒靴。一隻野鴿撲動了一下翅膀,接著嘩啦啦跌落了一地碎冰,她驚得抬起頭來。就在這時她現了幾株碧綠的黑松間隙有一棵矮矮的桃樹——樹上結了一隻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