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家族 第三章(14)
曲予聽著,一下下撫摸著她的頭。***
閔葵說下去:「我真想殺了她,想讓她提著行李一去不轉身……我的手一松,她就走了。我看著她的後背,心想也該雇輛馬車送送……這麼想著心上一難受,就把她追回來了。俺倆抱頭哭了一宿。我知道淑嫂也太苦了。我尋思,像你這樣的人,別人都是三房四妾了,你心裡疼我,就我自己。你從來沒生外心,我不成全這事兒誰成全?我天亮時對淑嫂說:你今後就好好疼他吧,疼他就是疼我……」
曲予把她抱起來。她真小,像一隻羽毛光潔柔順的小鳥。他把她緊緊地貼在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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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司令像荒地上飛翔的一群禿鷲,陰影遮住了綠色,各種小生靈都銷聲匿跡。荒蕪中一片寂靜,只有禿鷲們拍打雙翅的恐怖。
不斷傳來驚心動魄的一幕,從平原到山區、再到城裡,午夜裡孩子不敢啼哭。那些穿黃衣服的吃餉的人都哪去了?他們的槍真是泥捏的?這樣一個番號那樣一個番號,肩膀上有金光閃閃的金屬片,難道這都是弄了玩的?只知道在廣場上閱兵,在街頭上喊口令,等到一群婦女被土匪掠走、一群老人孩子被槍殺在土溝邊上時,他們都無聲無息了。一場大霜落在城裡,人一走動就踏下一道黑印。一隊隊士兵抱著槍躑躅,從傍晚走到黎明。他們在警衛自己的司令部、軍械庫、海港和醫院軍營,而不是為了黎民百姓。真的有零星土匪竄來城裡做上一兩件血淋淋的事兒,揚要把城裡的「嬌娃」攆到溝里凍一凍。他們說要摘下官軍頭上的帽子給司令撒尿。怎麼說都可以,如今當兵的都沒有脾氣了。
曲府已經幾次收到恐嚇信了,信上讓他們放得聰明一些,別光顧給人治病救命,丟了自己的命。恐嚇信不讓他們的醫院接收傷兵,也不允許給某些部隊運送醫藥,不準參加一些抗敵組織的活動。這些信如果落到曲予手裡,他就把它扔進馬桶衝掉;如果落在家裡人手中,就引起一陣騷動。閔葵和淑嫂嚇哭了,她們都讓他躲一躲——那個醫院如今已經可以離開了,新一茬大夫都成長起來,該是他撒手的時候了。她們又勸他到外面的商號和錢莊上住一段,有一次還為他訂好了去海北的一等艙包間。
風聲非常緊。但無論如何這座城市還不會輕易放棄,它的戰略地位太重要了。不斷有一些主張奮起抗敵的著名將領到這裡來視察,一些政客也留下了他們的足跡。一位有名的將軍在城裡住了十幾天,他那張非同一般的闊臉讓不少市民記住了。這時新任港長名叫金志,以前在將軍的部隊待過,他曾求見將軍,但被拒絕了。金志的背景非常複雜,能在這樣的時刻擔當這樣的重職,人們都估計是省會裡有關係。駐港守軍不屬於港長,但事實上他對這支軍隊有絕對的控制力。
金志說他極為崇拜寧周義,所以一到任就來拜望曲府——他說寧周義也是十分推崇曲府的,特別是對曲予先生多年來致力於革命事業的一番功勛,在上層也是有口皆碑。曲予對港長禮遇有加。但他第一次接觸就明白了,這是一個武官,雖然有港長的頭銜。這個人粗魯,修養極差,有幾分假豪放——曲予憑多年的處世經驗得知,假豪放是非常值得警惕的,這樣的人往往在關鍵時刻膽怯而卑劣。
他邀請曲予經常到港上做客,曲予答應了。
這時的海港實際上已經變成了軍港。客運顯然仍在維持,但已經有諸多限制。那兒成了戒備森嚴之地。
有一天曲府接待了一個英姿勃的年輕人。曲予注意到了他那一對含而不露的雙目。他對這個人的來歷並未細問,但自己完全知道介紹他來這裡的人屬於哪一撥。曲予對那一撥人的感有些複雜,但心裡對他們大致還是佩服和贊同的。
年輕人企望他插手的事非常棘手。因為不通過一些要害人物就不可能成功;而一旦那樣做了,就違背了自己的信條——他曾誓不介於黨派之間的爭執,因為他在心底確認,這些爭執曾經演化成、將來也必定演化為更為殘酷的拼爭。後果將非常嚴重。而且他預想過一個結局,從來也沒有對人提起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