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怒不可遏
若是旁的,如今鄭直雖然不心虛,卻也不敢妄言出眾。可說到書法上,自從七元會上得到白鉞等人的大加肯定后,他還是相當有把握的。
讓鄭直意外的是,撰文的是險些做了本次秋闈主考的梁儲,心中不由生出感慨,到底是翰林院學士,這墓志銘寫的有水平。收斂心神后,鄭直提筆,按照他的行狀開始用台閣體一氣呵成。
對鄭直不服氣的當然不止那一位儒士,此刻看了他的當場手書,雖然心中依舊不服氣,卻不再對糾纏。待鄭直寫完之後,客氣兩句后,就跟著葉公子走了。
中年人拿著鄭直重新謄錄后的墓志銘看了又看,鄭直也不曉得就這能看出什麼花。他已經曉得了這位中年人的身份。按照墓志銘上所寫,此人應該是逝者葉蘭的兄長,浙江人,名叫葉廣,字文盛。如今是錦衣衛指揮使,管衛事,也就是錦衣衛名義上的掌印堂上官。難怪張榮要拼了命的巴結。
「鄭解元果然好文采。」葉廣說著將墓志銘交給了另外一個和鄭直年紀相仿的少年「鳳翔,拿給你母親過目。」
少年恭敬的接了過來,又向鄭直行禮之後,走了出去。按照墓志銘所載,此人應該是葉蘭的兒子葉鳳翔。而那位葉公子應該名叫葉鳳儀,是葉廣的兒子。
「如今時日尚早,不如請解元在此歇息,待中午俺要向解元好好討教。」葉廣顯然很滿意,因此有了想要宴請鄭直的想法。
「大金吾相邀,在下自當從命。」鄭直原本約了焦瀾,可交接產業並不是非今日不可,他也不是必須出面。他來之前已經想到了張榮的事情估計不可能迅速脫身,因此打發了人給楊儒送信,讓對方拿著他的書信去約定的地方見焦瀾。
事情的結果確如同他預料一般,甚至遠超他的期望。錦衣衛如今再落魄,也是大皇帝的親軍。京城地面上的事情,還是可以說得上話的。陳守瑄說過,做人要廣結善緣,誰都保不準遇到過不去的坎。
葉廣更加高興,看向一直站在鄭直旁邊的張榮「張百戶中午也要多吃幾杯。」
「自然,自然。」張榮笑臉相迎,甚至躬身行禮。
可世事無常,三人還沒講幾句,葉鳳儀走了進來,湊到葉廣耳邊低語幾句。葉廣點點頭,扭頭對鄭直道「實在不湊巧,衛里有了事俺要去一趟。這是俺不成器的犬子,名叫鳳儀。鄭解元若是得空,好好替俺點撥一二。」
「葉公子一表人才,人中俊傑。『點撥』就太過了,不過若是葉公子願意,俺可以和葉公子一同研讀聖人教化。」
葉廣大笑「鄭解元是有本事的。」說著起身「如此鳳儀就替俺招待解元和張百戶,切不可怠慢了貴客。」
鄭直和張榮當然不敢反對,起身恭送葉廣離開。
葉鳳儀年歲比鄭直大,自然內心對於葉廣講的並不服氣。甚至因為葉廣的話,對鄭直產生了抵觸,對張榮產生了厭惡。因此待葉廣離開后,初見時的笑臉沒了,只是請二人落座,然後一邊品茗,一邊看燒的旺盛的爐火,卻始終不發一言。
張榮往日是個靈巧的,今日是個話多的,可他也看出了葉鳳儀並不願意和他還有鄭直親近,因此只能謹小慎微的不停喝茶。
鄭直相比張榮還不如,他從來就不是一個善於交際的人。一時之間,房間里格外安靜,以至於當外邊傳來動靜時,三人不約而同的看向門口。卻足足兩息之後,才有人掀開門帘走了進來。
「兄長,大伯呢?」這次進來的除了剛剛的葉鳳翔外,還有一個五六歲的小孩,應該是葉蘭的次子葉鳳歧。
「去衛里了。」葉鳳儀其實也察覺了他的失態,只是礙於顏面,不願意低頭,如今正好順坡下驢「留了俺來招待兩位貴客。鳳翔,你去問問嬸子,中午可要一起用飯?」
鄭直餘光掃了眼張榮,這啥意思?雖說如今家中吃飯,都是混桌,可那是在沒有外人的時候。如今他和張榮明明是外男,哪有讓女眷同桌相陪的道理。
「俺們是來幫忙的,葉公子切不可太隆重了。」張榮顯然也想到了「否則俺們就受之有愧了。」
葉鳳儀皺皺眉頭,顯然對張榮給臉不要臉的舉動十分不滿。對不知所措的葉鳳翔說「那就算了,鳳翔給嬸子回一聲,就說一會吃飯,你也是要一起吃席的。」
這次鄭直和張榮都沒有意見,葉蘭死了,自然他的兒子就要撐起門面。
葉鳳翔身旁的葉鳳歧一聽,立刻嚷嚷起來「兄長,俺也要吃席,俺也要,俺不吃奶,要吃席。」
眾人一聽,不由莞爾,剛剛緊張的氣氛倒是舒緩很多。
吃過一頓豐盛卻無趣的午飯之後,鄭直和張榮告辭,臨別之際,葉公子哪怕再看不上鄭直,還是拿出了一個白布做的茄袋,說是葉家的感謝。
鄭直沒有拒絕,接過來之後,拱拱手,和張榮一同告辭。
出了葉家,張榮卻不時扭頭回望。鄭直雖然奇怪,卻沒有多問,直接提出他要趕去別的地方。
小主,這個章節後面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面更精彩!
「原本俺還打算單獨請鄭解元一壺酒呢。」張榮客套一句「如此只能下次了。」
「來日方長。」鄭直根本不信對方的鬼話,這次他固然得了好處,又認識了葉廣,可張榮說不得好處更大。只是那是在錦衣衛內部,跟鄭直沒有關係。辭別張榮之後,鄭直直奔榆樹街,想要查看楊儒的情況。雖然他剛剛沒有打開看茄袋,可是自小摸錢把銀的他早就分辨出內里是一錠二十兩的銀錠。若是不把焦洵給他的十兩銀子拿去做買賣,再算上焦瀾給他的二兩銀子,張榮給的五兩銀子,攏共三十七兩銀子,勉強也夠給邊璋送行了。可如今不是三十七兩,只有二十七兩,太寒酸了。
「鄭解元留步。」走上主路,鄭直剛想攔一輛驢車代步,有人冒了出來。此人鄭直剛才在葉廣家見過,就是那個英氣逼人的青年「時才俺們在葉指揮那裡見過,在下錦衣衛百戶錢寧。」
「錢百戶啥事?」鄭直回禮。
「可否借一步講話?」錢寧拱拱手「請解元放心,俺決沒有歹意。實在是有求於解元公。」
「錢百戶折煞俺了。」鄭直趕忙糾正「當不得,當不得。錢百戶有啥就只管講來,若是能幫到的,俺也不會推辭。」
「請。」錢寧沒有和鄭直在細節上糾纏,而是指著一輛由遠及近,停在他們身旁的馬車「鄭解元要去哪,俺送解元去。」
「有勞。」鄭直也沒有猶豫,直接上了馬車。若說英俊,這個錢寧比他還英俊,既然不會被人送去當秀童、小倌,鄭直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麼需要害怕的。一個錦衣衛百戶為了二十兩銀子會殺人?應該不會,不是不敢,而是不值得。
「實不相瞞,前些時日,俺家一位長輩沒了,原本以為今日和俺同來的那位書手已經是最好,可看了鄭解元的字才曉得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不曉得鄭解元可願意幫俺這個忙。」錢寧說著拿出一個茄袋「這是潤筆,倘若不夠,請解元只管開口。」
「錢百戶忒小看人了。」鄭直沒有看茄袋「俺家雖不富裕,可也沒有到這種地步。」
錢寧尷尬的想要再辯解,鄭直卻繼續說「俺看錢百戶長的一表人才,將來前途不可限量。俺是想和百戶交個朋友,朋友有事,需要如此嗎?」說著將錢寧送到他面前的茄袋推了回去。
「是俺的不是。」錢寧頗有些受寵若驚「解元願意和俺交朋友?」
「再啰嗦,俺就下車走了。」鄭直語帶不滿的威脅一句。他、鄭虤如今都從文,而伯兄鄭虎卻還在松潘吃苦。早就聽說錦衣衛只要找到門路,外衛軍官也可調衛,因此鄭直才如此親近葉廣。至於錢寧,在大興縣司獄司的幾個月,讓他明白,上邊的官是浮萍,靠不住的,真有事,其實底下人更能幫上忙。張榮那個滿嘴胡話的靠不住,他需要找一個可靠的人方便打聽葉廣的事情「還不速速將墓誌拿來。」
「有,有。」錢寧大喜,趕緊從懷裡掏出幾張紙遞給了鄭直「解元若是不嫌棄,可去俺家歇息片刻。」
鄭直原本不過簡單看一眼,此刻卻愣住了,推開車窗,仔細看著墓誌。錢寧不明所以,也不敢打擾。良久之後,鄭直疑惑的詢問錢寧「這位沈先生是錢百戶的啥人?」
「俺舅父。」錢寧解釋一句「病來的太突然,從卧床到沒一共一個來月。」
鄭直嘆口氣「這墓誌還真得俺來寫。」看錢寧不明白,只好解釋「沈監生是俺前輩,亦師亦友。俺時才在大金吾那裡說的被劫,就是從東安回來的路上。」他記得沈栓子說過,沈傳在京師只有宮裡的一位妹妹,沒聽說對方出宮,更沒聽說嫁人啊?怎麼兒子都這麼大了?
「如此那也算俺不負舅母所託了。」錢寧也覺得匪夷所思,卻並沒有多說。
鄭直下意識的看了眼錢寧,不由哀嘆,沈傳咋有這麼一個英俊的外甥。卻不會妄為,各人緣法不同,倘若那個沈大娘子註定有此一劫,他阻止得了一次,卻不一定還能阻止第二次。看錢寧雖然是個精明的,卻不是個狠心的,想來沈家兩姐弟應該無恙。
錢寧的院子並不大,是一座逼仄的三合院。按他說的,因為今年才授職還沒來得及置辦房產,之前是在南京。鄭直對此並不關心,看了眼撰文人,是一個名叫夏儒的監生。頓時感覺對方位置有些低了,沈傳畢竟可是兩朝尚書的女婿。
提筆,又是一氣呵成「篆額是哪位?」
「還沒有找到人。」錢寧尷尬的說「小弟初來乍到,實在愧對舅母所託。」
鄭直無語,曉得你和沈大娘子,一位風流倜儻一位美若天仙,用不著一再提醒「若是錢百戶不嫌棄,俺找人可好?」
「自然求之不得。」錢寧大喜「解元不用擔心潤筆費,家父已有吩咐。」
鄭直感覺錢寧果然沒有姓錯姓,三句話不離錢「不過,若是如此,撰文人的身份可能就不夠了。」
錢寧聽懂了意思,作為沈傳好友,鄭直嫌棄夏儒身份不夠「不是小弟吝嗇,實在是俺四處請託,無人願意接。這才不得不花錢找了三……解元見諒,見諒。」他一個不放,說漏了嘴,顯然並不是沒有找到篆額人。
「那行,行狀還有嗎?」鄭直自然不能拿著夏儒的撰文去找人重寫,否則誰也不會高興。
「有,有。」錢寧趕緊起身,走進卧房,片刻後走了出來「都在這裡。」
「行,不過容我幾日。」鄭直收起行狀就要告辭。
「解元稍等。」錢寧又拿出那個茄袋「解元是舅父摯友,俺自然不敢辱了,可是旁人卻沒有。再要解元出錢,就說不過去了。俺這也不多,若是不夠,說不得還要請解元再添些。」
鄭直見此,只好收了「行」拱拱手「長則一旬,短則這幾日,俺一定辦妥。」說著告辭。
錢寧卻堅持將鄭直送出,又找了馬車送鄭直。
鄭直這次沒有拒絕,畢竟天色已暗,錢寧家距離榆樹街並不算近。
在車上閑得無聊,鄭直乾脆拿出兩個茄袋準備放到一起,卻不想打開錢寧的素白茄袋,裡邊是兩錠五兩金錠。原本他還考慮怎麼籌措錢湊潤筆費,這下倒是省了。甚至富裕的都可以直接湊夠給邊璋的儀程了,心中暗罵錢寧狡詐。不由又開始擔心沈家姐弟,大奸似忠,單單從這一件事就讓鄭直明白他看走眼了。
「……大的善解人意,小的活潑靈動,閨房之樂,妙不可言……」這時車外一個放蕩的聲音傳了進來。鄭直暗自惱怒,世間竟有如此厚顏無恥之人,不由咒罵一句。他正要收攏素白茄袋,突然手停了下來『大的善解人意,小的活潑靈動』腦子裡回蕩著剛剛聽到的,一拳砸在車板上。
「客人咋了?」前邊趕車的車夫聽到動靜習慣性的詢問。
「沒事。」鄭直臉色難看的晃著他的左手,剛剛太過氣憤,他打的太狠了。好在傷的是左手,不是右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