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結髮·下(番外)
林冠亨回上京已經一個多月,才抽出時間約顧平蕪吃飯。
圈子裡人多口雜,顧平蕪也多少聽說了他一些家事,家主病逝,幾房兒女爭搶財產,鬧得不可開交。
於是顧平蕪見面第一句話就是問:「你還好吧?」
林冠亨看著比上次見安靜一些,眉間有一道淺淺的川字痕,坐定了才搖頭,說還好。
頓了頓,卻又沖她一笑:「要是和你說不好,你準備怎麼辦?」
顧平蕪怔了怔,無意識地擺弄桌上的餐巾,他就看到她手上那枚素得不起眼的戒指,垂下眼一笑,錯開話頭:「想吃什麼?」
原先總是顧平蕪就著林冠亨的喜好吃法餐、葡餐,這回林冠亨特意提醒她一定要吃中餐,求教她哪裡好吃,她便做主定了這家江浙菜。
林冠亨吃東西慢,魚刺也挑不好,顧平蕪凝神盯著他用筷子挑魚肉里的刺,眼皮直跳。
倒是他抬眼笑了:「你別看著我,我一緊張就更挑不好了。」
左右無話,顧平蕪便拿起嗡嗡響了半天又被她調成靜音的手機,一看才知道,池以藍的電話轟炸了十餘個,微信卻精簡,頭一條是「看見回電」,第二條是「開靜音了?」
她忍不住彎唇,笑意落在對面人的眼裡,只覺費力挑出刺來的這塊魚肉也變得索然無味。
「你和我見面,他不介意?」林冠亨不經意似地問。
顧平蕪靜了靜。其實直到今日,她也不見得明白如何處理這位「前追求者」和「未來老公」的關係,只是出於對待林冠亨的誠懇,如實回答:「出門前和他說了。」
「哦。」林冠亨意味深長地道。
顧平蕪裝作不明白對方的揶揄,拿起公筷夾菜給他:「多吃點。」
林冠亨走神似的直直看著她拿住筷子的手指,直到她不自在地擱下筷子,蜷起指節放到桌下。
「是訂婚戒指。」她沒看他,淡聲陳述。
「嗯。」林冠亨很平靜地笑了一下,「還蠻漂亮的。」
她跟著微笑,兩人半晌相顧無言。
顧平蕪心頭湧起一股說不清的複雜情緒。
事實上,即便在林冠亨第一次衝動求婚那時候,他和她也鮮少有這樣不尷不尬的時候。她明明當他是雪中送炭的朋友,落魄時遇上的貴人,可他偏偏想不開要做處處低她一頭的愛慕者。
這餐飯末了,林冠亨甚至沒有再提送她回去,只瞭然地問:「他什麼時候來接你?」
顧平蕪說馬上,而後抬眸望住他。
林冠亨臉上的表情很平和,卻有掩飾不住的疲憊。
她忍不住想,若是在過去,這餐飯會怎樣開始,又怎樣結束?
他或許會和她聊他今天未能出口的那些疲倦的來由,吐槽家裡幾房人的雞飛狗跳,豪門光鮮外衣背後的腐朽和糜爛……
可她又清楚地明白,那些對飲交心的時日終會在此際畫上一個不必言明的休止符。
她眷戀所有人世的溫暖,林冠亨無疑在其中最為特別。
顧平蕪沒有再開口,隨著手機震動,轉身接起池以藍的電話,應答第一聲的時候,又回頭朝林冠亨磊落自然地擺了擺手作別,而後彎唇一笑。
池以藍在電話里語氣冷靜,做足姿態。
可她上了車才發現,這男人只準備了一副臭臉來迎接她。
顧平蕪朋友本就不多,正因為預料到了和林冠亨的疏遠有些難過,也不想慣池以藍的臭脾氣,兀自上車關了車門,一聲不吭調低了座椅睡覺。
說是睡覺,實則假寐。
雖然和自己說別理這狗,別上當,被中套,可到底又有幾分擔心——難道他真的因為我和林冠亨吃飯不高興?可是下午出門的時候不是已經和他打過招呼了么。
顧平蕪左思右想,十分苦惱。
池以藍一向比她沉得住氣,在旁氣定神閑地開車,反正不先開口和她說話。
過了會兒,副駕駛座的座椅靠背又慢慢直起來。
池以藍嘴角勾了勾。
「你又冷暴力我。」這場莫名其妙的對峙里,顧平蕪終於還是沒忍住先開了口。
池以藍道:「我從你出門到現在一直在發微信,打電話。而且我正在和你說話,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似乎都構不成冷暴力。」
顧平蕪心道失算,正要說話,手機又響了。
大約是她看著屏幕發獃的時間有點長,池以藍開車之餘瞄了她一眼,卻沒看到屏幕上的畫面,只好裝作不經意道:「不接?」
顧平蕪這才回過神:「接。」
是個陌生號碼,卻沒有被攔截為騷擾電話。她怕是哪位客戶,遲疑幾秒才接起。
「你是顧平蕪?」
剛一接通,那頭便傳來一個略帶磁性的優雅女聲,普通話有著明顯口音,比林冠亨有過之而無不及。
顧平蕪隱隱猜到了一點對方的身份,禮貌地問道:「請問您是?」
「我是林冠亨的未婚妻。」對方氣勢洶洶地說。
顧平蕪自方才的驚訝里回過神來,已經恢復平靜,聞言想起林冠亨光禿禿的手指,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
對方果然惱怒:「你什麼意思?你不相信?你敢不敢來和我見面!」
見她炸毛,顧平蕪無聲失笑,靜了片刻,才收斂笑意道:「我已經訂婚,與林先生只是好友,大概沒有和你見面的必要,所以請你不要再打來了。」
說完不等對方回復,就掛斷拉黑一條龍。
快到家門口,池以藍才問起剛剛那通電話。顧平蕪見他憋了一路終於忍不住先開口,有了幾分報仇雪恨的快意,輕描淡寫道:「沒什麼,我都處理好了。」
偏偏隻字不提,讓池以藍冷著臉盯了一會兒,卻兀自眉眼彎彎地上樓洗澡去了。
顧平蕪早已猜到,這陌生來電的主人就是林冠亨之前提過的那位空降到公司的「訂婚對象」。
再聯想起這「訂婚對象」一進公司就找麻煩的事迹,能找到她頭上來,似乎也很好理解。
但顧平蕪並沒工夫做別人的假想敵。
她家裡頭有個更大的對手要她日日殫精竭慮。
顧平蕪每次洗澡前都會將戒指摘了放在床頭櫃,這次出來卻忽然找不到,整個人都有些心虛,怕被池以藍抓到把柄,脅迫結婚。
於是換了睡衣后,她連頭髮都沒來得及吹,又一個人趴在卧室地毯上找。
池以藍上樓的聲音逼近,她還在皺著眉四下搜尋,伴著他推門進來的聲響,終於在角落裡摸到了那枚戒指,站起身來。
池以藍瞧見她從跪坐的姿勢猛地站起,臉色一沉,立刻大步上前,果然恰將眼冒金星的小丫頭抱了個滿懷。
小丫頭手腳軟軟地纏在他身上,害他深吸了口氣,才讓人坐到床邊,問:「暈得厲害?」
顧平蕪抿著唇沒答,其實眼前還是一陣一陣發黑,卻不願說出來教他擔心,過了會兒漸漸緩過來,才搖頭說沒事,又問:「戒指呢?」
剛剛一暈,撿起來的戒指又不知道掉哪兒了。
好在這次近在眼前。
池以藍彎身從地毯上撿起戒指,擱在她攤開的、柔軟的手心。
她視線漸漸清楚起來,看到他居高臨下望她的表情,直覺不妙,果然,下一秒他問道:「你真打算過幾年再嫁我?」
她一貫保持沉默,怕了和他糾結這個討論了無數次的問題。
顧平蕪看著手心那枚戒指,心說,我是可以隨時嫁,可之後呢?出了問題再離婚嗎?
在她眼裡,三十歲之前的池以藍永遠像個玩不夠大孩子,心不定,縱使給她一千個一萬個承諾,她也沒法百分之百相信。她相信自己不會變,可她不信池以藍。
面對她的沉默,池以藍似乎明白了這次關於「結婚」的對話仍是無疾而終。
池以藍也不惱,失敗一次與失敗十次早已無甚差別。他雖明白這件事的癥結歸根究底仍在自己身上,卻還是不太能夠接受小丫頭如此慢待他的赤誠。
或許在她眼裡,他始終沒有變好過。
女孩仍舊乖乖地坐在床側,似乎不明白他失望的原因。又或許她明白,但他的失望於她而言並不那麼重要。
池以藍站到她面前,勾著她下頜仰起臉來。
「你覺得而立之後,我就會懂得安定,想要停靠。可是顧平蕪,如果我想要停下來,不會因為任何事,除了你。」在垂首啜吻之前,他如是說,「我要的不是婚姻,而是你的信任。」
他極盡溫柔地吻她,她不得已順著力道躺下來,掌心那枚戒指早已沾染上體溫,卻不敢輕放。
直到她呼吸困難地推了推他,側躺在他懷中休息時,才重新張開手心,準備將戒指戴上。
這一次,她借著奇異的角度,終於在燈光下發現了戒指內側的刻字。
「這是什麼?」
為了看清楚,她眯了眼,慢慢湊近。
而身後的人則將她攔腰重新摟住,頭湊過來,低聲替她解開謎底:「刻的是』浮情已闌』。」
幾乎在同時,顧平蕪也看清了那四個字。
繁雜的思緒鋪天蓋地湧來,無一縷不關情,身體僵硬半晌,顧平蕪才啞聲開口。
「……浮情已闌?」
「是,浮情已闌。」他在耳邊低語,近似呢喃,「從前我送你』許你以藍』,現在才知道稚嫩。如今我送你』浮情已闌』,想告訴你,我早已心定,只在這裡等著你。這枚戒指,我在阪城就已經訂下了。」
「那你的呢?」小丫頭試圖在他懷裡轉身,卻被他牢牢箍住,自她腰間抬起手,擱到她眼前。
「自己看。」
此際,顧平蕪頭緒全無,只顧著將池以藍指上那枚戒指摘下,仔細端詳素圈內側的刻字。
看清的一霎,她哽住呼吸,遲遲無言。
那戒指內刻的也是四個字。
春蕪難再。
「春天有很多花。」顧平蕪緩慢卻鄭重地把戒指戴回他手上,「你確定只要小草?」
儘管無奈,池以藍仍是答了:「如果你要聽,我可以說一千次確定。」
這次顧平蕪沒有沉默,而是輕聲笑了。
春蕪難再,浮情已闌。
她是早春出了一茬就再沒有的蕪草,而他甘為這一茬蕪草,承諾她浮情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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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名小釋:
《不知》章名·調寄暗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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韶華蒙昧。想階苔始綠,冷扉初履。
醉酹江干,病骨綢繆遂盟誓。
舊冢何堪新塵,情動處,詎能自已。
漫從前、崎路嵐寒,又疊疊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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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恨,別難語。
六載應悔遲,無數相思。
縱歸去來,寒雨入夢年光逝。
死生地、終意會,白頭未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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