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十三章 格拉長大(4)
現在,刀是**裸的了,寒光閃閃,雪花落在上面也是錚然有聲。兔嘴齊米的臉因為恐怖,也因為塌陷下去的鼻樑而顯得更加難看。
幾個人把一臉是血的兔嘴架下山去。
格拉坐在雪地上,看著自己被狗咬的傷口流著血,看著血滴在雪地上,變成殷紅的花朵。母親仍然不知疲倦也不知羞恥地高一聲低一聲叫著,他想母親生自己時肯定也是這樣。現在好了,兒子和母親一樣疼痛,一樣流血。流了血能讓人看見,痛苦能變成血是多麼好的事啊。送齊米下山的阿嘎、汪欽兄弟又邀約幾個小夥子回來了。格拉在把一團團雪捂在傷口上,染紅了,丟掉,又換上一團乾淨的。他一邊揚掉殷紅的浸飽鮮血的雪團,一邊一聲不吭地瞧著他們。這六七個人在他身邊繞了好大一個彎子,牽著父親們的狗,背著父親們的槍上山打獵去了。
血終於止住了。
母親的聲音小了一些,大概她也感到累了。雪也小了一些,村子的輪廓顯現出來。雪掩去了一切雜亂無章的東西,破敗的村子蒙塵的村子變得美麗了。望著眼前的景象,格拉臉上浮起了笑容。格拉轉過身踏著前面幾個人的腳印上山去了,他要跟上他們,像一條狗一樣,反正他的名字就是狗的意思。要是他們打到獵物,上山打獵見者有份,他們就要分一點肉給他。格拉要帶一點肉給生孩子的桑丹。剛生娃娃的女人需要吃一點好的東西,但家裡沒有什麼好東西給女人吃。格拉要叫她高興高興,再給她看腿上的傷口,那是為了告訴母親格拉知道她有多痛。她是女人就叫喚吧。自己是男人,所以不會叫喚。格拉想象她的眼中會盈滿淚水,繼而又會快樂地歡笑。這女人是多麼的愛笑啊。
笑聲比溪水上的陽光還要明亮,卻有那麼多人像吝惜金子銀子一樣吝惜笑聲,但她卻是那麼愛笑。這個女人——他已經開始把母親看成一個女人——那麼漂亮,那麼窮困無助,那麼暗地裡被人需要,明地里又被人鄙棄,卻那樣快快樂樂。村裡人說這女人不是傻子就是瘋子。
現在,她又叫起來了。
村裡其他女人生孩子都是一聲不吭,有人甚至為了一聲不吭而憋死了自己。不死的女人都要把生娃娃說得像拉屎拉尿一樣輕鬆,這是女人的一種體面,至少在機村是這樣的。這女人卻痛快地呼喊著,聲音從被雪掩蓋的靜悄悄的村子中央扶搖而起,向上,向上,向上,像是要一直到達天上,讓上界的神靈聽到才好一樣。
世界卻沒有任何被這歡樂而又痛苦的聲音打動的一點跡象。沒有一點風,雪很沉重地一片片墜落下來,只有格拉感到自己正被那聲音撕開。從此,作為一個男人,他就知道,生產就是撕開——把一個活生生的**。
格拉往山上走,積雪在腳下咕咕作響,是在代他的心出呻吟。想到自己初來人世時,並沒有一個人像自己一樣心痛母親,眼淚就嘩啦啦地流了下來。當他進入森林時,母親的叫聲再也聽不到了。
格拉又找到了他們的腳印。
他努力把腳放進步幅最大的那串腳印里,這使得他腿上被凝血粘合的傷口又開裂了。熱乎乎的血像蟲子一樣從腿上往下爬行,但他仍然努力邁著大步。微微仰起的臉上露出了笑容——不知為了什麼而開心的笑容,因此顯得迷茫的笑容。
槍聲。
陰暗的森林深處傳來了槍聲。也許是因為粗大而密集的樹,也許是因為積得厚厚的雪,低沉喑啞的槍聲還不如母親臨產的叫聲響亮。格拉呆立了一下,然後放開了腳步猛跑起來。沉悶的槍響一聲又一聲傳來。起初還沉著有序,後來就慌亂張皇了。然後,是人一聲凄厲而有些憤怒的慘叫在樹林中久久回蕩。格拉越跑越快,當他感到就要夠不上那最大的步子時,那些步子卻變小,戰戰兢兢、猶疑不前了。
格拉也隨之慢慢收住了腳步。眼前不遠處,一個巨大的樹洞前仰躺著一個蠕動的人,旁邊俯卧著一隻不動的熊。這幾個膽大妄為又沒有經驗的傢伙竟敢對冬眠的熊下手,而另一隻熊正拖著一路血跡在雪地上追逐那幾個傢伙。其中兩個傢伙,竟然一直往下,撲向一塊窪地里去了。在機村,即便一次獵都沒有打過的女人都知道,猛獸被打傷后,總是帶著憤怒往下俯衝,所以,有經驗的獵人,都應該往山坡上跑。但這兩個嚇傻了的小子卻一路往下。那是汪欽兄弟倆,高舉著不能及時裝葯填彈的火槍往窪地里跑去。開初,小小的下坡給了他們速度,熊站住了。這隻在冬眠中被驚醒、同伴已經被殺害的熊沒想到面前的獵手是這樣蠢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