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十四章 瘸子(2)
瘸腿之前,他可是一個好脾氣的人哪。
脾氣為什麼好?就因為知道自己本事小。
瘸腿之後,脾氣就像蓋著的鍋里的蒸氣,騰騰地竄上來了。
那都是很久很久的事了。
一來,這件事生確實有好些年頭了。二來,一件事哪怕只是昨天剛剛生,但是經過一個又一個人添油加醋的傳說,這件事的生馬上就好像相距遙遠了。這種傳,就像望遠鏡的鏡頭一樣,反著轉動一下,眼前的景物立即就被推到了很遠的地方。
這個事件,人們在記憶中把它推遠后,接下來就是慢慢忘記了。所以等到他傷愈下樓重新出現在人群里的時候,人們看他,就像他生來就是個瘸子一樣了。
我說過,一個村子不論人口多少,沒有幾個瘸子瞎子聾子之類,是不正常的,那樣就像沒有天神存在一樣。所以,當瘸子架著拐杖出現在大家面前時,有人下意識地就抬頭去看天上,瘸子就對看天的人罵:「呸!」
他還是對虛空上那個存在有顧忌的,所以,不敢把後面那兩個字罵出口來。
後來,村裡出了第二個瘸子。這個新瘸子以前有名字,但他瘸了以後,人們就都叫他小嘎多了。那年二十六歲的小嘎多,肩著一條褡褳去鄰村走親戚。褡褳里裝的是這一帶鄉村尋常的禮物:一條腌豬腿、一小袋茶葉、兩瓶白酒和給親戚家姑娘的一塊花布。對了,他喜歡那個姑娘,他想去看看那個姑娘。路上,他碰見了一輛爆了輪胎的卡車。卡車裝了超量的木頭,把輪胎壓爆了。小嘎多人老實,手巧,愛鼓搗個機器什麼的,而且有的是一把子用不完的力氣。所以,他主動上去幫忙。裝好輪胎,司機主動提出要搭他一段。其實,順著公路,還有五公里,要是不走公路,翻一個小小的山口,三里路就到那個莊稼地全部斜掛在一片緩坡上的村莊了。
他還是爬到了車廂上面。
這輛卡車裝的木頭真是太多了。走在坑坑窪窪的路上,像個醉漢一樣搖搖晃晃。小嘎多把腿伸在兩根粗大的木頭之間的縫隙里,才算是坐得穩當了。他坐在車頂上,風呼呼地吹來,風中飽含著秋天整個森林地帶特別乾爽的芬芳的味道。滿山紅色與黃色斑駁的秋葉,在陽光下顯得那麼飽滿而明亮。
有一陣子,他要去的那個村子被大片的樹林遮住了。很快,那個村子在卡車轉過一個山彎時重新顯現出來。在一段傾斜的路面,卡車一隻輪胎砰然一聲爆炸了。卡車猛然側向一邊,差一點就翻倒在地。但是,這個大傢伙,它搖晃著掙扎著向前駛出一點,在平坦的路面上穩住了身子。小嘎多沒有感覺到痛。卡車搖晃的時候,車上的木頭錯動,使得他在木頭之間的雙腿出了骨頭的碎裂聲。他的臉馬上就白了,讚歎一樣驚呼了一聲,就昏過去了。
小嘎多再也沒能走到鄰村的親戚家。
醫院用現代醫術保住了他的命,醫院像鋸木頭一樣鋸掉了他半條腿。他還不花一分錢,得到了一條假腿,更不用說他那副光閃閃的靈巧的金屬拐杖了。那輛卡車的單位負責了所有開銷,這一切,都讓老嘎多自愧不如。小嘎多也進了護秋組,拿著面銅鑼在地頭上哐哐敲打。兩個瘸子在某一處地頭上相遇了,就放下拐杖曬著太陽歇一口氣。兩個人靜默了一陣,小嘎多對老嘎多說,你那也就是比較大的皮外傷。你的骨頭好好的,不就是斷了一條筋嘛,要是到醫院,輕輕鬆鬆就給你接上了。去過醫院的人,都會從那裡學到一些醫學知識。小嘎多嘆口氣,捲起褲腿,解下一些帶子與扣子,把假腿取出來放在一邊,眼裡露出了傷心之色。老嘎多就更加傷心了。自己沒有上過醫院,躺在家裡的火塘邊,每天嚼些草藥敷在創口之上。那傷口臭烘烘的,差不多用了兩年時間才完全癒合。他嘆息,小嘎多想,他馬上就要自嘆可憐了。老嘎多開口了,他沒有自怨自憐,語氣卻有些憤憤不平:「有條假腿就得意了,告訴你,我們這麼小的村子里,只容得下一個瘸子,你,我,哪一個讓老天爺先收走還不一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