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十五章 馬車夫(3)
「看,麻子還套著馬車呢!」
「嗨,麻子,你不曉得馬車再也沒有用處了嗎?」
「麻子,你沒看見拖拉機嗎?」
麻子也不搭腔,他坐在車轅上,點燃了煙斗。
這時,拖拉機動起來了,昨天就已經預告過了,拖拉機要裝上自己拉來的那個巨大的鐵鏟,一鏟子下去,夠十幾個人幹上整整一天。
拖拉機的吸引力真是太大了,麻子想補償一下村裡孩子們,讓他們坐一趟馬車的心愿都不能實現了。他卸了馬,把馬軛和那些複雜的絆索收好,騎著青鬃馬上山去了。這一上山,就再也沒有下山。還是生產隊的幹部上山去看他,領導說:「麻子還是下山吧,馬已經沒有什麼用處了。」
他反問:「馬怎麼就沒有用處了?」
「有拖拉機了,有汽車了。」
「那這些馬怎麼辦?」算上拉過車的馬,生產隊一共有十多匹馬,「不是還要人放著嗎?那就是我了。」
第一個馬車夫成了機村最後的牧馬人了。機村人對於那些馬、對於麻子都是有感的。他們專門劃出一片牧場,還相幫著在一處泉眼旁邊的大樹下蓋起了一座小屋,那就是牧馬人的居所了。時間加快了節奏飛快向前,新人新事不斷湧現。同時,牧馬人這樣的人物就帶一點悲,隱沒於這樣的山間了。隔一段時間,麻子從山上下來,領一點糧,買一點鹽,看到一個人,他那些僵死的麻子之間那些活泛的肌肉上浮起一點笑意,細眼裡閃爍著銳利的光,就算是打過招呼了。當馬車被風吹雨淋顯出一副破敗之相的時候,他趕著他的馬群下山了。每匹馬背上都馱上了一些木料,他給馬車搭了一個遮風擋雨的窩棚。
機村終於在短短時間裡,把馬車和馬車夫變成了一個過去、屬於過去的形象。這個形象,不在記憶深處,馬車還停在廣場邊一個角落裡,連拉過馬車的馬都在,由馬車夫自己精心地看護著。馬和馬車夫住在山上劃定的那一小塊牧場上,遊走在現實開始消失、記憶開始生動的那個邊緣。
拖拉機的漆水還很鮮亮,那些馬就開始老去了。一匹馬到了二十歲左右,就相當於人的六七十歲,所以馬是不如人禁老的。第一匹馬快要咽氣的時候,睜著一雙水汪汪的大眼。麻子坐在馬頭旁邊,看見馬眼中映出晚霞燒紅西天,當通紅的霞光消失,星星一顆顆跳上天幕時,他聽見馬的喉嚨里像馬車上的絆索斷掉一樣的聲響,然後,馬的眼睛閉上了,把滿天的星星和整個世界關在了它腦子的外邊。麻子沒有抬頭看天,就地挖了一個深坑,半夜裡,坑挖好了,他坐下來,抽起了煙斗。儘管身邊閃爍著這明明滅滅的光芒,馬的眼睛再沒有睜開。他熄滅了煙斗,聽見在這清冷的夜裡,樹上草上所起的濃重露水,正一顆顆順著那些葉脈勾畫的路線滴落在地上,融入了深厚而溫暖的土裡。深厚的土融入了黑夜,比黑夜更幽暗,那些濕漉漉的葉片卻顫動著微微的光亮。
他又抽了一斗煙,然後,起身把馬屍掀進了深坑,天亮的時候,他已經把地面平整好了。薄霧散盡,紅日破空而出,那些佇立在寒夜中的馬又開始走動,掀動著鼻翼出輕輕的嘶鳴。
麻子下山去向生產隊報告這匹馬的死訊。
「你用什麼證明馬真的死了?」
他遇到了這樣一個從來沒有想到的問題。
「埋了?馬是集體財產,你憑什麼隨便處置?皮子、肉都可以變成錢!」
他當然不能說是憑一個騎手、一個車夫對馬的疼愛,他卻因此受了這麼深重的委屈。但他什麼都不說,就轉身上山去了。其實,領導的意思是要先報告了再埋掉,但領導不會直接把這意思說出來,領導也是機村人,不會真拿一匹死馬的皮子去賣幾個小錢。但領導不說幾句狠話,人家都不會以為他像個領導。但麻子這個死心眼卻深受委屈,一小半是為了自己,一多半還是為了死去的馬和將死的馬。從此,再有馬死去,他也不下山來報告。除了有好心人悄悄上山給他送些日常用度,他自己再也不肯下山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