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二章 野人(4)
傳說中還說這個獵人臨終時必然出野人口中吐出的那種叫喊,這是人類寬恕自己罪孽的一種獨特方式。
傳說講完了。小旦科顯得很倦怠,陽光穿過窗欞照了進來。這地方那可怕的熱氣又在開始蒸騰了。
旦科說:「阿爸說人不好。」
「不是都不好。」
旦科笑了,露出一口稚氣十足的雪白整齊的牙齒,「我們要變成壞人。哥哥說壞人沒人喜歡,可窮人照樣沒人喜歡。」
他父親回來中止了我們的談話。
我忍不住親了親他的小額頭,說:「再見。」
旦科最後囑咐我:「見到哥哥叫他回來。」
他父親說:「我曉得你什麼話都對這個叔叔講了,有些話你是不肯對我說的。」
語調中有一股無可奈何的凄涼。
孩子把一張照片掏出來,他爭辯說:「你看,叔叔老家的磨坊跟我們村子里的那座一模一樣。」
濁重的大渡河水由北而南洶湧流過,縣城依山傍河而建。這些山地建築的歷史都不太長,它的布局、色調以及建築的質量都充分展示出急功近利、草率倉促的痕迹。我是第一次到達這個地方,但同時又對它十分諳熟,因為它和我在這片群山中抵達的許多城鎮一模一樣,它和我們思想的雜亂無章也是十分吻合的。
僅僅半個小時多一點,我已兩趟來回走遍了狹窄曲折的街道。第一次我到車站,被告知公路塌方,三天以後再來打聽車票的事。第二次我去尋找鞋店。第三次走過時有幾個行人的面孔已經變得熟識了。最後我打算到書店買本書來打這幾天漫長的日子,但書店已經關了。
這時是上午十一點半。
「書店怎麼在上班時間關門?這個地方!」因為灰塵,強烈的陽光,前途受阻,我心中有火氣升騰。
終於,我在一家茶館里坐了下來。
一切都和我想象的一模一樣。無論是茶館的布置、它的清潔程度、那種備受烈日照射地區特有的萎靡調。只有沖茶的井水十分潔凈,茶葉一片片以原先植株上的形態舒展開來。我沒有租茶館的武俠小說,我看我自己帶的書《世界野人之跡》,一個叫邁拉·沙克利的英國人寫的。第四章一開始的材料就來自《星期日郵報》文章《中國士兵吃掉一個野人》,而那家報紙的材料又來自我國的考古學雜誌《化石》。這引起我的推想,就在現在這個茶館坐落的地方,百年之前肯定滿被森林,野人肯定在這些林間出沒,尋找食物和潔凈的飲水。現在,茶館里很安靜,那偶爾一兩聲深長的哈欠可能也是過去野人打過的深長哈欠。這時,我感到對面有一個人坐下來了,感到他的目光漸漸集中到了我的書本上面。我抬起頭來,看到他的目光定定地落到了那張野人腳印的照片上。這個人給我以似曾相識的感覺。這個人又和這一地區的大部分人一樣皮膚粗糙黝黑,眼球渾濁而鼻樑一概挺括。
「野人!」他驚喜地說,「是你的書嗎?」他抬起頭來說。
「對。」
「啊,是你?」
「是我,可你是誰?」
「你不認得我了?」他臉上帶著神秘的神傾過身子,口中的熱氣直撲到我臉上。我避開一點。他說:「金子!」
我記起來了。他是我在瀘定車站遇見的那個自稱有十幾斤金子的人,加上他對野人的特別興趣,我有點知道他是誰了。
我試探著問:「你是旦科的哥哥。」
「你怎麼知道?」他明顯吃了一驚。
「我還知道你沒有什麼金子,只有待會兒會放出來的屁。」不知為什麼我一下子對這個年輕人顯得嚴厲起來了,「還有你想捕捉野人的空想。野人是捉不住的!」我以替野人感到驕傲的口吻說。
「能捉到。用一種竹筒,我爺爺會用的方法。」
他得意地笑了,眼中又燃起了幻想的瘋狂火苗,「我要回家看我弟弟去了。」
我望著他從其中很快消失的那片陽光,感到瀝青路面變軟,鼓起焦泡,然後緩緩流淌。我走出茶館,有一隻手突然拍拍我的肩膀:「夥計!」是一個穿制服的胖子。他笑著說:「你拿了一個高級照相機啊。」那懶洋洋的笑容後面大有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