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荒山之戀(1)
一
那時候,一曲《新疆之春》便可考入中央音樂學院小提琴專業了。
二
一個頎長纖弱的少年,肩上斜背了一個大行李袋,跟著早年就離家出門的大哥,進了上海,將一所高大而陰森的宅子,留在了身後。
中午的太陽刺痛了他的眼睛,那是一雙長久地待在黑暗中的眼睛,在暗處貓似的亮,到了明處則黯淡並且惶惑了。臉很蒼白,太陽不均勻地留下痕迹,紅暈得病態了。
高大魁梧的大哥直向前去,人群到了他面前便會自動讓開似的。他卻總是和別人碰撞,在碰撞中永遠成不了勝者,而最終被擠開,讓在一邊。於是他便永遠走不了直線了。大哥回頭找不見了他,待到找見了,便抓住了他的手。他纖長的手指被大哥寬厚而溫暖的手掌緊握著,方才有了安全感。他很感激地看著大哥,心裡有許多謝意,卻因為害羞,一句也沒有說出,那手在大哥暖和的掌握里,又是幸福又是窘,微微地出了汗。
大哥憐惜地捏著兄弟的手指,細長卻結實,手指肚圓圓的,包住了剪得短短的指甲。\"是一雙拉琴的好手。\"他心裡說道,又將那手緊緊地捏了一下,那手謙卑而羞怯得一動不動。他不由感動了。他想起老家那所森嚴的宅子,堂屋正中永遠端坐著的祖父,眼睛在鷹鉤鼻子的兩側射出犀利的光芒;高牆深深圍起的天井裡,父親像風一樣沒有聲息地飄過;母親被辛勞壓彎的身影,活動在每一個最陰暗的角落;一群或是緘默或是嘈雜的弟妹,全有著貓一樣夜裡明亮、日里黯淡的眼睛……
\"累不累?\"他回過頭問兄弟,聲音極其洪亮,驅散了四下里卑微瑣細的噪音。
\"不累。\"他輕輕地回答,鄉音如歌似的掠過。
大哥微笑了:\"累就說話。\"
\"好的。\"他垂著眼睛回答,兩隻穿著圓口黑布鞋的腳努力交替著,以跟上強壯的哥哥。
他們搭上了電車。電車沿著軌道,熱熱鬧鬧地開走了。他和大哥分開坐著,隔著過道。後來,大哥旁邊空出一個位置,他極想過去,和大哥坐在一起。可他下不了決心,他怕還沒到達那裡時,車子又開了,他怕自己會站不穩跌倒,並且,他很害羞。大哥離家的時候,他僅三歲,只知道大哥去上海學美術,不知怎麼又去了蘇北,到了新四軍,在了新安旅行團,後來又去了上海,卻拉小提琴了。再後來,就回了家,在家只住了三天,將他帶了出來。大哥於他,像是個陌生人,可是,也許是血緣的關係,他從心裡愛大哥,想和他親近,卻又膽怯。他不敢看大哥,偏過大哥的肩膀看對面窗外的景色。那麼多的人和那麼多的東西,眼花繚亂,他的眼睛抓不住一件實物,所有的人和東西匯成一條五彩繽紛的河,從他眼睛里流過。太陽閃爍得目眩。雖只隔了一個夜晚和一個早晨,可那大宅子和裡面的一切,就如上一世的事了。他如同回想上一世那樣恍惚卻清明地看見了祖父的鷹鉤鼻,總好像要啄著什麼似的,它離間了兩隻本是接近的眼睛,那眼睛便各自活動著,再也親善不起來了。他看見了媽媽,媽媽將一個小布袋掛在他的脖子上,裡面裝的是五塊錢。她的手觸到了他尖銳的鎖骨,尖銳的鎖骨觸到了她柔軟的手。他再也拂不去那觸摸了。
\"下車了。\"大哥的聲音穿透了蚊子呻吟般的噪音,使他哆嗦了一下。
他站在大哥牆似的背脊後面等候車停,心裡微微地緊張,生怕來不及在車門關上之前跳下車。他注視著車門,拽緊了斜在肩上的行李背帶,那背帶正橫過母親觸摸的地方。
車門在他身後關上了,他還未喘出一口氣,大哥已經開步了。沒有人能阻擋大哥,卻永遠有人碰撞他。看到有人朝這裡徑直而來,他預先就做出了退讓的姿勢,那人便理直氣壯地將他撥開了。他躲閃地走著一條彎曲的路線,還怕丟了大哥。而大哥永遠那麼觸目地走在前面,即使和他一般高的人,看起來也矮了。大哥已經等在一條巷子口了,正朝自己這裡張望,眼睛里流露出焦灼和關切。他卻鼻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