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序 懷念―種中國的批評方式（1）

由我們中國的出版社出版—套這樣的叢書，我以為是合理的和應該的，因為評點文學這種獨特的批評方式，原本只能誕生於中國。***評是評議，點是圈點，以拼音字母組成漫長句式的西方文學，即便偉大如《荷馬史詩夂也不好在上面加點畫圈，因此它簡直非中國的方塊字莫屬。西人沒有這個條件，就索性長篇大論地在書外進行某種主義的研究，而中國的古人—見好詩妙文，也顧不得保持頁面的清潔，往往信手寫下心得體會，卷前便是眉批，卷后便是尾批，卷側便是旁批，字裡行間便是夾批，題下便是題下批，把—卷書塗抹得丹黃？片，那書離洛陽紙貴的暢銷書也就不遠了。評點文學，想必就是緣此生。

這種批評方式最早依附的文學品類自然不是小說，自然是最早出現的詩，次為詞、曲、賦、駢文、散文、戲劇。二十四史作為寫史散文的—種，除元史無人問津，原因是否為蒙古人入主中原並殺死了我們的文天祥，暫缺資料證明，其他各史的評點者眾這卻是已知的。而街談巷語，道聽途說者之所造也的小說乃在最後，然而這種批評方式—進入小說就不得了，文士便競相評點，讀者也便爭先賞閱，其繁榮的景象為後來居上的小說蠃足了面子。

專家考證，評點文學的源頭有二。—為訓詁，古今異，解之使人知也。《毛詩》註釋《君子偕老》，夫人**，失事君子之道，故陳人君之德，服裝之盛，宜與君子偕老也，《楚辭章句》註釋《九歌》，屈原放逐……出見俗人祭祀之禮，歌舞之樂，其詞鄙陋，因為作《九歌》之曲；—為史書，前四史各傳的尾批為例，司馬遷有太史公曰，班固有贊曰，范曄有論曰，陳壽有評曰。但此時只評不點，並且是作者自己評自己，真正展成為評點文學，乃在唐宋。

點字最初的意思與後來是相反的，詩文寫得不好，作者自己用筆圏點抹去，以筆滅字為點，即後世小學老師批評學生的話，卷子上有墨疙瘩，責令謄抄整齊7再交來。后漸演變對他人文章的讚賞，在絕妙字句的下面加點，周邊加圏，以致醒目。並且點有單點、雙點、圓點、三角點之分，圈有單圈、雙圈、三角圈之別。此舉也被後世的語文老師學習了去，用於表彰學生寫得好的作文，有雙圈者可以榮獲九十多分。

南宋劉辰翁是中國第—位評點大師，也是第—個評點小說家者流的作品的吃螃蟹人，為劉義慶的《世說新語》命名小說，也是這位須溪居士。魏武將見匈奴使—篇，他在書眉批曰：謂追殺此史，乃小說常。

王子猷作桓車騎騎兵參軍，他又眉批：亦似小說書袋子。此後有明代據說是《金瓶梅》作者的王世貞，再后又出了第二位評點大師李贄李卓吾，二人同評（世說》，各是—路筆墨。而傘贄較金聖嘆評點（水滸傳》竟早了半個多戈紀，見魯智深三拳打死鎮關西，已評出千古若活的妙語，又將魯、李、武、阮、石、呼、劉唐這七條急性漢子作。對比廣不必見其姓名，—睹事實，就知某人某人也，讀者亦以為然乎？在李贄的率領下，評點文學的隊伍中不僅有公安派的創始人袁宏道，竟陵派的領袖鍾惺、譚無春，連小說家馮夢龍和戲劇家湯顯祖也躋身其中，—時間評書點文，蔚然成風。編罷《三史》的馮夢龍評點的艷歌（掛枝兒》，妻不如妾，妾不如婢，婢不如妓，妓不如偷，偷得著不如偷不著成了名，以至今日艷詞已去，唯余馮評。

明末清初，唐詩、宋詞、元曲、明小說的盛世過去，（紅樓夢》尚未誕生，評點文學作為文學的—類適時填充了文壇的虛空。正如李杜、蘇辛、關湯、羅施是各個時期與品類的代表人物，金聖嘆和毛氏父子高高舉起了評點文學的大旗。從來也沒有人研究過，四大名著之—的《西遊記》，似乎只被李贄潦草地評點過—次，它的冷遇會否與金聖嘆有關。因為這位最終受—樁哭廟案的牽連，高呼著花生米與豆腐千同嚼火腿味的口號走上刑場的率性漢子，在評點《水滸傳》時順手把《西遊記》打了—金箍棒，《水滸傳》不說鬼神怪異之事，是他氣力過人處。（西遊記》每到弄不來時，便是南海觀音救了。又評，（水滸傳》寫—百八個人性格，真是—百八樣，若別—部書，任他寫—千個人，也只是—樣，便只寫得兩個人，也只是—樣。金大師評點的（水滸傳》，實在是大出了評點的範圍，他能大筆刪去—百二十回本中宋江諸人招安后的內容，剩七十回，全書以盧員外夢見梁山好漢悉數被朝廷誅殺為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