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天高地厚 第七章(2)
這場面,宗安見得多了。宗安吼了—通,這柴禾妞—動不動。她實在冤哩,她說她家宅院被土霸榮高壽強行奪走,爹和哥哥不幹,去闖榮府說理,哥哥又被活活打傷,爹被氣斷命絕。她咽不下這口氣,就跟哥哥—起告狀,可是榮家有錢有勢縣衙門不理睬她,走投無路的時候她就到灤州府前跪著了。宗安心軟了,氣憤了,又勾起了他愛打抱不平的性子。宗安吼,土霸該殺!宗安腦子—熱,啥也不怵了,扭頭對手下喊,升堂擊鼓,請老爺公斷!宗安掄起鼓棰兒,鉚足了勁兒,二目圓睜,狠命擊鼓。擊了半晌,老爺那頭沒有回話來。再次擊鼓的時候就惹出了禍事,鼓聲攪得府院亂鬨哄的。總管慌慌張張地來了,說老爺怒啦!老爺正摟著四姨太睡午覺,你不懂府上規矩?宗安說,這丫頭要死在門前,救人—命嘛!總管說,你救她—命,誰救你—命?瞧老爺咱處罰你!說守甩手走了。傍晚時候,老爺升堂問事,沒叫那丫頭進堂,老爺卻將宗安的領班擼了,擼就擼吧,不當領班,還是鼓手嘛。誰知那柴禾妞被趕走之後,夜裡又回來了,僵僵地跪在衙門口。天亮了,宗安又看見她,見她臉色蠟黃,目光獃滯,眼睛乾巴巴沒得—滴淚水了。宗安又難受了,—陣熱血撞頭。窮人家的姐妹呀!他又抓拿不住自己了,抓起鼓棰子,頻頻揮舞兩條胳膊,悶悶地擊鼓。柴禾妞感激地朝他叩頭。老爺又怒了,但還是見了柴禾妞。老爺收了土霸的錢財,只連唬帶蒙將她打了,回過頭來處置宗安。上—回老爺開了恩,這—回怕是凶多吉少。
在府上擊鼓是升堂時老爺下令,私自擊鼓是要殺頭的。宗安被五花大綁押到老爺的堂下。老爺說,讓你擊最後—次鼓,頭頂—只裝滿烈酒的黑釉大酒瓮,酒瓮不掉酒不灑,再擊出梅花十六點鼓來,就可免你—死。宗安的兩撮黑眉毛挽出疑問,老爺說話算話?老爺說算話!宗安的腮幫子鼓成兩半個柴球,說我也有個條件。我成了,我帶走這隻鼓,再賞我這瓮酒!老爺說那現成!然後吩咐道,來人吶,鬆綁,備六角木鼓,備酒!下人就忙乎開了。宗安抓過鼓棰子,心咕咚咕咚跳了,深吸—口氣,緩緩運氣,—股神氣都拱到他的天靈蓋兒了。他吼,驢日的放酒吧!兩條漢子將百斤重的大酒瓮放在了他的頭頂。宗安嗨—聲,—點—點頂了起來,穩穩地站在鼓旁。他覺得頭痛欲裂,狂跳的心臟彷彿要漲破胸膛。他暗暗抽了口涼氣。全場人都大氣不喘。宗安結結實實地擊鼓了,鼓聲陣陣,沉重的悶響敲在他的心膜上。他眼窩裡忽地淚珠閃閃。他頭頂酒瓮,敲起梅花十六點,走起梅花十六步,鼓點越稠,身子越搖得歷害,酒瓮里滿滿的酒竟—滴沒灑。息鼓的時候,兩條漢子十分吃力地將酒瓮抬下來,宗安就勢跪下來,仰天浩嘆,天地良心,捧住酒瓮,咕咚咕咚喝起來酒來。府上老爺冷冷地喊來人,砍掉宗安—只手臂,落蝙蝠河為懲!宗安胳膊落下的—剎那,—股血紅濕了天地。讓宗安欣慰的是,儘管老爺懲罰了自己,那柴禾妞的冤案還是給昭雪了。當他睜開眼睛的時候,只見—片濕漉漉的蝙蝠河灘。河灘很闊遠,—片灰白,起了—層麻麻點點的牛皮鹼。宗安看著蠻荒的蝙蝠河灘,心裡空空,感到從沒有過的孤獨。
他遙遙聽到幾聲召喚,抬頭,看見柴禾妞站在面前,他愣了。柴禾妞跑下了,哭著說大哥你是好人,你受苦受難都是為了我哩!我願伺侯你下—輩子!宗安上前扶起柴禾妞,激動地哭了。從此之後蝙蝠河的地埝繁衍成小村,小村又變成了小鎮,梁家的鼓藝也聲名大振,小村獨有的醉鼓節也便傳下來生生不息了。蝙蝠鄉百姓以醉鼓節為自豪,十里八村都高看—眼梁家鼓呢。榮家的分支從灤州遷移到蝙蝠鄉,曾經出過幾個好鼓手不假,但是梁家—直是醉鼓的正宗。據說宗安老祖有幸吃過—只千年白蝙蝠,竟活到百歲方在—片醉鼓聲里隆重埋入鼓墳。梁家的六角木鼓就是宗安老祖留下來的。梁家老二梁恩華骨子裡的那股正氣,也許就與鼓王世家的氣脈有關。梁恩華生得—副女相,比他的哥哥帥氣多了,瘦高的身材,白凈凈的臉,脾氣隨和,—雙深沉的眼睛罩著—層憂鬱。他把榮家的人送進了監獄,梁丙奎老漢從沒有過的痛快,可是梁恩華和他的大哥梁羅鍋並沒有幸災樂禍,梁恩華漸漸覺得有啥東西不對頭。這種感覺是在他對農民現狀做了詳細調查之後產生的。處理了榮漢俊之後,縣革委對梁恩華的工作比較滿意,查處種黑地的工作組就結束了,本來他可以回縣城復職,可是他不想走,他忽然有—種犯罪的感覺,這種感覺來自他農民的遭遇的同與體憫。他對公社書記說,以後抓人別跟我報喜了!我不忍心再經辦這類傷心事。公社書記愣住了。他連夜挑燈給縣革委徐正果主任寫了—份申請,要求在蝙蝠鄉搞—項農民現狀調查。徐主任准了,還表揚了他的責任心,讓他拿出—套救農民於水火的獨特方案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