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6章 英雄、懦夫
走出了敬儀殿,齊燁與張瑞山並肩而行。
齊燁的感悟很多,想要說些什麼,說很多很多,卻又不知該如何說起。
從張瑞山的身上,他想到了很多人。
想到了老段,段平初入官場時志得意滿,漸漸地,眼淚乾了,稜角沒了,這世間,最容易乾的就是眼淚,最容易被磨平的,正是稜角,最後段平就成尋尋常常只為養家糊口的文吏。
想到了鍾茹雅,明知「雜學」對治國有好處,明知儒學,或是說儒生現在搞的這一套,只會讓國朝適得其反,明明身為尚書之位,卻只能看著,急著,慢慢的,心就死了。
想到了康凜,楚王殿下為了救國,為了救天下,嘗試了所有能想到的,能做到的,一切的辦法,最終,只能繼續尋下去,找下去,一日一日的老去,一日一日的心灰意冷。
想到了白修竹,這位南關大帥,擔任大帥時是多麼的意氣風發,多麼的想要讓南軍成為天下第一,想要建功立業,想要開疆拓土,可隨著年歲漸老,他唯一想的,就是戰死在南關,僅僅如此。
想到了曹權國,以民為重,以民為天,為了百姓,他可以如同一個無賴,如同一個潑皮,如同一個不要名聲的惡棍,只要百姓能好就成,可到頭來,他連自己的親人都照顧不了,成了朝廷人見人厭的存在,多年來一直坐著冷板凳。
這些人,又何嘗不是如張瑞山一般。
他們太過聰明,眼光太過長遠,看的太多,見的太多,想的太多,慢慢的,越來越悲傷,越來越絕望,最終沒了稜角,接受了規矩,遵守了制度,一日一日的老去,一日一日的變成了行屍走肉。
也如同今日他自己,今日的齊燁,從南關回來后,齊燁再也不提剷除天下世家了,因為他長大了,成熟了,不幼稚了。
世家,哪裡除的完,哪裡殺的完,哪裡滅的完。
剷除天下世家,多麼可笑的一個笑話,多麼幼稚的一個笑話。
剷除天下世家,就如同去掉天下人的貪念,誰也做不到,沒有人能做到。
「世伯,我…」齊燁止住了腳步,想要說些什麼,又不知該說些什麼。
「少年人總是這般胡思亂想著,感觸著,徒惹人笑。」
張瑞山轉過身,撫須一笑:「記住老夫的一句話,待你年老之時,告知你的孫兒,你沒有比別人看的遠,可你比別人走的多,別人看的遠,卻一步未邁出,你看的近,卻都走過了,做到了,這輩子就不算白活。」
齊燁的雙眼有些渙散,暗暗想著這句話,片刻后,露出了大大的笑臉。
「倍兒對!」
嬉皮笑臉的齊燁追上了張瑞山,一老一少,又開始竊竊私語了起來,一起埋汰熊思賢。
出了宮,張瑞山打著哈欠進入了轎中,離開了。
齊燁卻沒有進入馬車之中,殺氣騰騰的說道:「瀛賊,統統抓了,不止番館之中,京中所有從瀛島來的,所有的瀛賊,全都抓了,阿貓阿狗,一個不留,全砍了,有身份地位,全部交給陳幽,我想知道的,嚴刑拷打出來,我不想知道的,嚴刑拷打出來,他們能說的,全部嚴刑拷打出來!」
「是。」
司衛領命而去,齊燁看向馬車中啃饢餅的阿卓:「找老段,明日你去上朝,告知百官厲府縱火一案調查結果。」
阿卓抽了抽鼻子:「何時誅?」
「不誅,叫他成為我大康的英雄。」
齊燁三言兩語將情況一說,周圍小夥伴們倒吸著一口涼氣,都說張瑞山損,損到家了。
要麼說啥人跟啥人,在敬儀殿的時候,君臣說張瑞山的計策「妙」,齊燁這邊,到小夥伴們嘴裡就成「損」了。
進入馬車,齊燁讓馬腹快馬加鞭,著急回莊子里了解一下科考的情況。
本朝科考和前朝科考還不太一樣,少了一輪,南庄科考屬於是倒數第二輪,名列前茅的過不了幾日就要去宮中參加殿試。
等齊燁回到南庄的時候,入口處人滿為患,全是「孩子家長」。
再看經歷了三日科考的讀書人們,有興奮的大喊大叫,有流著淚找媽媽的,有呼朋引伴探討考題的,還有跪在地上低聲呢喃著的,什麼德行的都有。
莊子入口被堵的嚴嚴實實,官道上全是衙役和京衛,馬車寸步難行。
旺仔將腦袋伸出車窗,大吼一聲:「幽王府世子車馬,統統給老子滾!」
「滾」字落下,如同驚雷一聲,鬧哄哄的場面頓時安靜了下來,甭管是衙役還是京衛,也別管是孩子還是孩子家長,連滾帶爬的往官道旁邊跑,和避瘟疫似的。
正好禮部官員走了出來,跟著一群宮中禁衛,車隊裡面是考卷,封過的考卷。
齊燁也將腦袋伸出來了:「在莊子里判卷,親軍司衛、京兆府、吏部、刑部,四衙共同批閱!」
最前方的馬車中坐的正是禮部尚書周介,周介伸出半個腦袋,本想說點什麼,最後又將腦袋縮回去了,押送考卷的隊伍又鬧心扒拉的往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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換了一個多月前,沒出西關那時,這種事齊燁會好說好商量。
現在他是看明白了,就這群當官的,私下感情再怎麼好,遇到公事了,誒,人家就和你裝作一副公事公辦的模樣,完了還因為私心。
既然如此,那還好說好商量什麼,直接開罵,不服就干,乾的多了,這群當官的也就慢慢學會怎麼好好說話了。
齊燁的馬車順利的進入了庄中,也沒下車,直接來到小院外,一群宮女候在門口,季渃嫣和季小鹿正在堆雪人。
見到齊燁回來了,季渃嫣抓起一把雪團就丟了過去。
齊燁好歹在南關上過戰陣,輕蔑一笑,一歪腦袋,然後被呼臉上了。
他要是不躲的話還沒事,一躲正好被砸中面門。
季渃嫣樂的和抽風似的,季小鹿望著腳邊和西瓜大小似的雪球,猶豫了一下。
齊燁趕緊擺手,雪球砸人不疼,分誰,這要是季小鹿來一下子,骨折都有可能。
蹲在地上回過頭的季渃嫣臉上閃過一絲異色:「又是那副嬉皮笑臉的模樣,厲良玉一事有了對策?」
「差不多吧。」
齊燁將季渃嫣扶了起來,望著指了指緊閉的院門:「誰在裡面呢。」
「董妃娘娘,皇孫。」
「哦。」
齊燁踮著腳來到院門旁,側耳傾聽,除了風聲,什麼都沒聽到。
青狼從遠處撲了過來,圍著齊燁的腳邊就開始露肚皮打滾兒。
齊燁一腳將青狼射出了三米開外,繼續偷聽,隱隱約約聽到了哭聲。
嘆了口氣,齊燁搖頭道:「生在天家也不容易,當娘的不容易,當孩子的也不容易,哎,天家。」
剛才在敬儀殿的時候,張瑞山面試的時候,齊燁從老六的目光中看到了羞愧,看到了無奈,看到了很多皇帝眼中不應該出現的情緒。
這個世道操蛋就操蛋在這,老百姓覺得對,或許當官的也覺得對,可對的事,就是不能辦,一問為什麼,都含糊其辭,都心裡和明鏡似的,卻說不出來,也不辦,不辦吧,他還知道對,知道應該辦,可就是不辦,沒招,一點招都沒有。
撿起旁邊的小鐵鍬,齊燁也開始幫著季渃嫣堆雪人了。
一邊堆,一邊將所有情況和季渃嫣說了一遍。
全部說完后,齊燁扔掉鐵鍬,拍了拍手上的白雪:「開始謀划東海吧。」
季渃嫣聞言神色微變:「這般早?」
「時不待我,過幾天約一下鴻臚寺寺卿吳大人。」
齊燁目光幽幽:「欲滅瀛島,先定東海,東海的官府、世家、東海舟師…」
季渃嫣垂下頭,目光閃過一絲莫名。
齊燁口中的「謀划」,是錢糧、是軍器、是人脈,如同行軍,軍馬未到糧草先行,直到安排的快妥善時,也是齊燁啟程趕赴東海之日。
雪人很快被堆起來了,院門還是沒有打開,正當旺仔問齊燁是否需要讓食堂將飯菜送來時,阿卓來了。
「捉到了,番館瀛賊統統捉到了,一一比對名冊后缺了三人,京中大索,走不脫的,一時片刻就押來了,監牢還未建成,先押入親軍營,陳家兄弟二人親自押送。」
阿卓有些激動,提及瀛賊,他就會不可抑制的激動。
「那就好。」
豎起了領子,齊燁低聲問道:「你出身東海舟師,之前都沒來得及問過你,見過厲良玉嗎?」
「見過,怎地沒見過,當年尚在舟師,厲良玉已是聲名鵲起,各營軍伍稱其為海中蛟龍,舟師第一名將,不知多少少年人聽著他的傳說與故事長大,不知多少百姓將他的畫像供在家宅之中,厲良玉極擅做戲,常年出入各營之中與軍伍同吃同睡,那時我年少無知,為遠遠見他一面,駕船半日到了別的大營,只為遠遠觀瞧一眼。」
說到這,阿卓滿面鄙夷之色:「當是大忠大勇,實則大奸大惡,我呸!」
「知人知面不知心,畫虎畫皮難畫骨。」
齊燁聳了聳肩:「就是說,東海那邊無論是百姓還是舟師軍伍,都將他當偶像,就是當神看待唄。」
「當年倒是如此。」
「現在呢?」
「陛下登基后,厲良玉也坐穩了大帥之位,鮮少有對私掠船用兵之舉,百姓也不痴傻,私掠船進犯東海三道如入無人之境,豈能猜測不出舟師上樑不正下樑歪。」
「那就好。」
齊燁微微鬆了口氣,群眾基礎越好,將來除掉厲良玉引起的麻煩就越多,反之亦然。
「不過在軍中,如今倒是威望無二。」
阿卓恨恨的說道:「老狗蠱惑人心,多年斂財無數,卻也不是吝嗇之輩,得了好處,下面的將軍、校尉們也能吃上幾口肉,不似老…不似某些人,自己受窮,也要手下跟著受窮。」
就在此時,季渃嫣突然淡淡的開了口。
「派人去東海散播謠言吧。」
阿卓不明所以:「什麼謠言。」
「當年厲良玉為救聞家小小姐,駕船追擊瀛賊私掠船,並非是他與聞家管事死戰,而是滿船軍伍皆要死戰,唯有厲良玉怯戰,遲遲不敢下船,實乃懦夫之舉軍伍恥辱,待瀛賊與滿船軍伍兩敗俱傷時,他這才下船登島,撿了大便宜救了溫家小小姐,這也是為何聞家造勢讓他成為舟師英雄多年後,他突然翻臉不認人將聞家人全部滅口的原因。」
阿卓倒吸了一口涼氣,下意識看向齊燁,似乎是在問,這種娘們你也敢娶?
齊燁聳了聳肩,似乎是在說,誰叫她腿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