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傷痕
桑喆是學法律的,同學里有個助學金女孩在酒吧打工,有一次發燒,因為請假會影響排班,便求桑喆替她一次,於是桑喆痛快地去端了一晚上盤子。
這是大約大一上學期時候的事情了,誰知突然被人扒了出來,放在了網上。
那是一個非常糊的視頻,看上去是酒吧的監控視角,裡面桑喆穿著服務員的衣服,匆忙地端著果盤穿梭在人群中。
很正常的畫面,但是配上了「學霸人設的網紅,真身竟然在酒吧當陪酒女!?」這樣的驚悚文案。
視頻中,桑喆的臉被大大的紅圈圈了起來,能模糊看清是她的模樣,但衣著和動作都被紅圈擋住了。
接著便是各種「人設崩塌」的黑稿,多到桑喆自己都不知道,原來自己那個賬號竟然是這麼有名的。
人們說她之前在宿舍的視頻中,同學都沒出鏡過,一看就是攝影棚擺拍的。
人們說她的田園生活特別虛假,真正的農活哪有那麼唯美,明明應該是累死累活的,真是侮辱農民。
人們說她這麼好看還學習這麼好,一看就做過勾引導師的事。
人們說看到過她上富二代的車。
人們說看到過她在酒吧陪客。
人們說都是包裝,就為了賺錢。
人們說視頻里那個老太婆的手也是特效,特別假,哪有人的手那麼老的,皮包骨頭,跟老妖怪似的。
一分事實三分猜想七分污衊,桑喆就這樣成了一個水性楊花滿嘴謊言的失足網紅女。
少量來自同學、來自粉絲的澄清,也被類似「這麼多還能都是謠言?總會有一兩條是真的吧」之類的話語糊弄過去。
當人們希望這些是真的的時候,說什麼都沒用。
她自己的澄清、自辯也被淹沒在海量的辱罵中。
原本對網紅來說很普通的桃色謠言,因為桑喆名牌大學學霸的身份,被發酵得非常嚴重。
接著又有了「這女的竟然為了火不惜如此炒作」的說法。
正焦頭爛額之際,這一切,被一張照片砸實了。
照片里,她身穿長裙離開宴會廳,和一個衣著華貴卻其貌不揚的男人交談拉扯著,貌似很親密的樣子。
那就是聚會那天糾纏她、然後被她拒絕的男人。
那人也是那場聚會的組織者,之一。
仍然是監控視角,但非常高清,一眼就能看出這個打扮入時的長裙女人就是桑喆,但這是視頻截圖的照片,無法分辨圖像中兩人是在親熱還是在抗拒騷擾。
就此,一切謠言被砸實了。
桑喆這才後知後覺,原來一切,都是那個男人的報復……或者說威脅。
那個畜生很快便來了電話,讓她識趣,他就撤銷一切黑稿,包括水軍,還能幫她洗白,幫她成為真正的明星,賺大錢。
桑喆氣得直掉眼淚,但還是顫抖著按下了錄音,套話讓他在錄音中說出了算計她的一切。
然後火速持錄音報警,並將錄音放到了網上。
但發布錄音的賬號,她那個有百萬粉絲的賬號,在第一時間便被封號了。
人們以為這是對騙子的正式懲戒和蓋棺定論,無不拍手稱快,個別看到過錄音的聲音快速淹沒在辱罵中。
而警察那裡,在通過向那個畜生本人詢問后,得出了證據不足的結論。因為很多攻擊桑喆、散播謠言的賬號後來都刪除了原內容,無法鎖定真人不說,也無法將那些垃圾水軍和那個畜生掛鉤。
桑喆雖然之前錄屏了一些網友言論,倒是可以從追訴平台開始追究這些網暴分子的責任……但這是個耗時很長的大工程,未必會有結果不說,更重要的是無法打到黑手本人。
而最關鍵的兩處監控內容,視頻中涉及的兩個地方的監控都已經被清理了,而且清理時間和程序完全符合規定,且兩邊監控的老闆都稱對此事不知情。
很明顯,黑手提前處理了一切,他顯然對引導輿論的手段非常熟悉,且在這個領域有著巨大的權力。
警察也很為難,說來自網路的犯罪最難辦,更何況對方很專業,他們有心無力。
然而災難還沒停止。
桑喆在城區這邊一樓住著,住處被人潑油漆、扔垃圾、擺花圈、牙籤堵鎖眼,她甚至一直不敢出門,不敢回學校,更不敢回到蕭山婆婆那裡。
但婆婆還是知道了,她聽鄰居說了,說桑喆在外頭當陪酒女,讓她快點回來,別在外頭丟人……婆婆跟那人打罵起來,心臟病發作,直接病危了。
桑喆趕上了見婆婆的最後一面,哭著解釋的話還沒來得及出口,婆婆便抬起那隻被人說是蒼老得像是開了特效一樣的手,心疼地摸了摸桑喆的臉,說,別人都誤會你,你就去沒人認識的地方,別鑽牛角尖,不值得,很快大家就忘了。
婆婆是相信她的。
然後婆婆死了。
料理完婆婆的後事,桑喆行屍走肉般回到了那個潑了油漆的一樓小院,開始想著要如何翻身。
她當時錄下了警察的話,而且警察允許她用作自證。
她拍下了一樓小院的慘狀。
拍下了婆婆的葬禮。
拍下了自己的學生證、成績單、宿舍、食堂、自家的民宿。
但是這些東西在放上網的第一時間,便全被刪了,無法通過審核,發多了就直接封號。
雖然學校和同學都出面證明了她確實是該校法學院學生,但網上的罵聲還在繼續,甚至連學校一起罵上了,說不該縱容學生去賣身,說應該調查一下內部腐敗,因為有人給她走了後門錄取了她,還應該趕緊把她開除,以正視聽。
學校的老師好歹也是知名的法律工作者,網暴事件的難度他們是了解的,但焉能如此放任自家學生被如此陷害,說出去他們還混不混,便一致打算幫桑喆處理這件網路侵權糾紛。
結果經手還沒多久,他們學校食堂便爆出了食品安全問題,一下子點爆了網路,這事觸及了公眾敏感點,一時間對學校的咒罵聲討比桑喆還要嚴重幾分。
而這件事也奇怪,說是菜里吃出了蟲子,還拍了照,但是那份菜已經丟掉了,沒法拿去化驗了。
而其它菜品拿去化驗,是沒有問題的。
網上又開始說檢驗機構包庇學校,官官相護,一起欺騙民眾。
再後來學校總算調查出那個學生收了外頭的錢,於是網上又是一陣拔河,但沒有一人將陷害學校的人,和之前煽動網暴桑喆的人聯想到一起。
這事兒過去后,桑喆那事兒已經沒什麼人提了。
對桑喆而言是好事,也是壞事——取證更難了,難如登天。
學校上頭對老師們下了禁令,讓他們不要再繼續調查桑喆的網暴案,學校經受不起更多波及。
老師們也知道,網暴這種事,實操上,翻篇是最好的。但是感情和道義上他們接受不了,便仍然以私人身份偷偷幫桑喆,包括桑喆的同學,特別是當初那個拜託她幫忙打工的助學金女孩,都在不遺餘力地幫她澄清、維權,但換來的總是一句「你也嘗過她滋味了?」,或者,「那又如何?」
漸漸的,桑喆發現,無論是揭露兇手,還是在大眾面前洗刷冤屈,這兩個目的,她都無法實現了。
前者,官方拍板的「證據不足」,而隨著時間推移,「證據不足」只會越來越嚴重;
後者,大眾是死也不會承認自己錯「殺」過人的。
哪怕他們看到了澄清,心裡知道了她的委屈,他們嘴上也絕對不會承認,承認自己犯蠢,被人當刀,當眾「砍殺」過無辜的女孩。
反而還會更加擦亮眼睛抓她生活中的錯處,只要把她蓋章成「壞」的,他們當初的惡言惡行便永遠是對的。
她知道,也許人們心底全都明白,也許人們會忘記,也許人們日後會順勢「原諒」並接受「改過自新」的她,但今天這一出,在太陽底下,她這輩子都洗不清了。
她將永遠是一個當過陪酒女、還害死了婆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