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進忠公公
永壽宮中,昔年嬌柔清麗的女子,如今已經滿頭白髮,容顏乾枯。
今日的蕈菇湯被換成了鶴頂紅,劇烈的疼痛撕裂著她的每一寸皮肉,骨髓,她疼得嘶吼,翻滾著爬向門縫裡的陽光處。
可初冬的暖陽暖不了她冰冷的身體,她看著門縫外春嬋和王蟾離開的背影,恍惚間彷彿看到了很久以前。
那時候,她被純妃扔去花房吃苦,曾含淚拉著春嬋的手,請她一定常常來看自己,春嬋溫柔地連連點頭,會的會的。
那時候,她產後虛弱失寵,知道王蟾被拉去慎行司,受盡酷刑,怕得飯都吃不下,知道他沒有說出不利於自己的一個字兒,偷偷哭紅了鼻子。
怎麼就會走到如今這一步?
她痛得嗬嗬低喘,乾涸的眼神漸漸枯竭,又在枯竭到盡頭的時候,浮起微弱的亮光。
進忠……
他身上籠罩著一層冬日的微光,笑容邪氣,寒涼刺骨,九年如一日地出現在她的幻覺里。
魏嬿婉忍不住笑了一聲。
這一碗摻了鶴頂紅的蕈菇湯,真濃啊,濃到臨死前,疼痛漸漸變得不明顯,濃到,讓她如此清楚地看見最怕見,也最期待看見的人。
「他們到底,還是忍不住疼了我一回,今日的湯,濃得能止痛。」
進忠單膝跪在她的面前,聽見她得意的話,忍不住攥緊了修長的手指。
她已經老得頭髮花白,連眉毛里都摻雜著白色,他卻依舊矜貴俊俏得跟個王爺似的。
他微曲著手指,拿指背來輕划她的臉。
魏嬿婉高傲地睨了一眼他勾著笑的薄唇:「進忠,有點兒,奴才樣兒。」
這一句氣音之後,她用盡了所有的力氣,淺笑沒了,眼神里的光也漸漸暗淡下來。
若是這世上真的有鬼,該多好啊。
可惜,九年了,只有喝了蕈菇湯才能看見他。
鬼哪兒能青天白日里出現呢?
她見他的第二回陽光烈烈,她便知道他早就不在了,陪著她的,始終都是喝了湯之後的幻象罷了。
可她還是忍不住問:
「看見本宮這樣醜陋卑賤一場空,你是不是高興極了?」
進忠眉頭微微揚了揚,低低地笑:「是啊,奴才高興極了。」
他湊近魏嬿婉,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她:「令主兒,奴才早就說了,您離了奴才啊,不行。」
他耐心地等她罵他,但許久許久,久到他哭出血淚,她都沒有再發出任何聲響。
他也沒有再發出任何聲響,手指輕飄飄穿過她枯草一樣的白髮,任由陽光不斷落在他的身上,發出滋滋的聲響,將他徹底消融在陽光里。
令主兒。
您到底,是辜負了奴才啊!
……
「奴才說句不知輕重的話,這宮女是有福氣,眉眼間還真有幾分像嫻貴妃娘娘。只是怎麼,都比不上娘娘的端貴之氣。」
耳邊忽然傳來進忠溫聲細語的聲音,嬿婉心中一惱,他這是明知道她最討厭什麼,便往她的心窩子戳刀子啊!
下一刻,就聽見他略微加重了語氣。
「你還愣著幹什麼?還不給皇上請安?」
這樣訓斥的話,從他嘴裡說出來,不知為何都比旁人多出幾分乾淨清冽。
嬿婉再也忍不住抬眼看向進忠。
那人微微彎著身子,卻不顯佝僂,倒像是個早就算計好一切,掌控了全局的懶散王爺。
他……極其年輕,還穿著自己最初認識他的那套藏藍色蟒袍,而非正紅。
餘光里瞧見皇帝年輕俊朗的面容,聽見嘉妃壓低聲音的警告,她驟然意識到了什麼,連忙跪下請安:「奴婢,啟祥宮宮女櫻兒,給皇上請安。」
字字句句,一問一答,皆跟上一世一模一樣:「……奴婢願意侍奉皇上!」
她甚至沒有怎麼動腦筋,就完美地復刻了所有的應對。
為著這一遭,她曾經無數次在心裡設想各種可能,措辭該怎麼回答,又怎麼會忘記呢?
「奴才先帶嬿婉姑娘回養心殿。」
「好。」
從皇帝身邊經過時,嬿婉忍不住微微抬起潮紅的小鹿眼,霧蒙蒙地看向了皇帝。
弘曆清潤的目光注視著她彷彿膜拜天神的表情,直到如懿叫了一聲皇上,才笑著走向如懿。
嬿婉聽見如懿嬌俏的話語模糊傳來:「皇上似乎很抬舉魏嬿婉……」
她眼中的霧氣隨著清晨的風墜落,低垂的目光追逐著進忠搖曳的衣擺,不敢抬眼,怕叫他看見自己眼底黑漆漆的愉悅。
身上無一處不疼,但比起前世九年牽機葯的折磨,只剩下提醒她還活著,她還能重來的舒坦。
養心殿的廡房裡,她白嫩的指尖輕輕扣著手腕上的淤青,有些上癮,卻忽然被冰涼的手指刺得僵住。
進忠眯眼看向她:「嬿婉姑娘鬆鬆手,若是捏壞了身子,該叫聖上不高興了。」
嬿婉抬眼看向他:「進忠公公……」
嬌美清麗的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緊張,和一絲不易察覺的依賴。
進忠非常懂分寸地鬆開了嬿婉的纖細的手腕,敲打的話到了嘴邊兒,莫名就變成了溫聲叮囑:「嬿婉姑娘先換上御前宮女的衣裳,一會兒自有嬤嬤教導你御前伺候的規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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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她眼神依賴地看著自己,他聲音又柔和了一些:「放心,皇上喜歡你,莫要緊張,成與不成,你都還有得選。」
他慵懶隨意地坐下來,本要再提一提失敗成功的兩種後果,卻見她清凌凌的目光定定地注視著他,彷彿看不夠似的。
他微微眯眼,不動聲色地略微調整了坐姿,簡明扼要地與她說了不少皇帝的喜好,便徑自離開。
在廊下站定,許久,見四下里無人注意,他才狀若隨意地拿修長的手指輕撥了一下泛紅的耳尖。
剛剛那一聲「進忠公公」……
他忍不住攥緊了攏在袖子里的修長雙手,微微眯眼,狹長的狐狸眼裡有黑黢黢的愉悅笑意閃過。
房間里,嬿婉插上門臼,才敢坐在屋子裡無聲低笑。
她恣意伸展著年輕的、沒有被牽機葯和蕈菇湯磋磨過的年輕身體,滿足地喟嘆一聲,好一會兒,才邁著輕快地步伐,走到托盤旁邊拿起衣服首飾,飛快地梳洗打扮。
看著跟御前宮女一模一樣,卻被適合自己的首飾點綴得格外嬌俏的自己,她輕輕撫摸著發間冰冷的珠翠,想象出進忠矜驕挑選首飾的模樣,不由眉眼彎彎。
但,當她走過去打開房門的瞬間,便又是一副嬌弱姿態,蹙著含煙眉,朝著捧著凌霄花的進忠露出一抹淺淡的笑容,見他眼神頓住,矜傲的神色下意識收斂,她黑漆漆的眼底這才浮出這正愉悅的笑意。
重來一次,還是這樣沒有半點兒齟齬的開端。
好啊。
真好!
她愛極了他這樣,她一笑,他的心,他的骨頭,全都跟著軟了的樣子。
她會把他想要的都捧給她,只一樣不行——他既已經給了真心,就再不能收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