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現世

23現世

花骨朵雙手舉著族長權杖,連跑帶顛地追上了南山,尖細的嗓子大呼小叫:「族長!族長!」

小芳沖她吼:「誰讓你出來的,滾回去!」

花骨朵打從娘胎里出來就敢於跟自己的親爹叫板,小跑過來的風帶起了一股氣勢洶洶的戰意。

「我十二歲了!」她大聲宣布,「我不和那些小崽子們在一起,我可以守山。」

南山接過權杖,也並沒有疾言厲色,只是對她微微皺了皺眉:「回去。」

要說起來,南山對族裡的孩子們,脾氣說得上十分耐心溫和——起碼比褚桓耐心得多,很少對他們高聲說話。然而比起自家老父那動輒蒲扇一般的大巴掌,族長一個略微顯得有些不悅的眼神,卻總能更好的震懾住那些崽子。

花骨朵一對上南山的目光,原本三尺高的氣焰就縮成了一個豆大的火星,而後撲騰著滅了,她小心地覷著他的臉色,一點也不敢放肆,腳趾蹭腳背地在原地磨蹭了片刻,灰頭土臉地依言往回走去。

此時,原本在整個離衣族聚居地中漂浮的霧氣不知被什麼東西驅走了,應該是通過某種方法人為的。那些被驅走的白霧逡巡凝聚在族人村落外,形成了一個天圓地方的四邊形,乍一看,村子好像多了一圈混沌朦朧的城牆。

族裡所有十四歲以下的小孩都被集中在族長家院子里,以春天為首的一圈成年人守在外圍,每個人都披甲執銳。

春天有條不紊,指揮若定,一時間,離衣族內是人在吼,狗在叫,鳥聲凄厲,還有馬蹄奔走聲從不遠處傳來,牲畜們各自忙不迭地歸圈,瑟瑟發抖地蜷縮在一起。

「怎麼會這麼快?怎麼會才起霧門就開了?守門人是不是出了什麼事?那邊為什麼沒有一點預警?」小芳飛快地跟在南山身後,問題一迭聲地連發,嘴裡好像裝了一桿機關槍,突然,他腳步一頓,彷彿想起了什麼,失聲沖著南山的後背吼,「糟了!族長,大王大王呢?」

南山大步往霧城牆的方向走去,腳步不停:「沒事,我已經把他送走了。」

小芳一下沒反應過來:「走……走了?走哪去了?我還以為他……他會……」

「留下來接受『儀式』?」南山在霧城牆的邊界停住腳步,他一轉頭,沉默地跟著他的大山立刻遞給他一根火把,跳動的火苗映在南山清俊又鎮定的側臉上,他頓了一下,接著說,「褚桓明確和我說過,他不會留下來,所以『儀式』的事,我沒有和他提。」

小芳把一雙特大號的眼睛瞪成了球:「你……提都沒提?」

南山眯起眼望向濃霧,他的面色顯得凝重,此時,清晨時送褚桓離開的離愁別緒已經在他臉上蕩然無存,提起這事,南山甚至有些慶幸:「幸好他走得夠痛快,要是慢一點,恐怕就……」

「可是你怎麼能提都不提呢?唉!族長啊,『儀式』的好處是他們那邊的人沒法想象的,你怎麼就沒告訴他呢?要是他知道,說不定就會願意一直留下來,你不是一直都想……」

南山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小芳頓時訓練有素地自動噤聲,看起來並不比他十二歲的小女兒出息到哪去。

南山鬢角的長發從他身後的髮帶里掉下了一小把,垂在那寬闊結實的肩膀上,他珍而重之地輕輕撫摸了一下褚桓粘好的權杖頭,而後微闔上眼,又將它重新掰了下來。

他把那顆碧綠的打寶石拿在手裡,把玩了片刻后仔細地收好,然後,南山借著大山遞來的火把,把權杖點著了。

族長權杖不知道是什麼材料做的,頂端著起一團色澤冷淡的火苗,火光如冰上極光,帶著幽玄枯澀的寒意。

只見那光越來越強,很快,就絲絲縷縷地滲透進了濃霧,在繚繞的霧氣中,冷冷的火光就像撕裂了暗夜的燈塔,孤獨地將白霧照得輕薄了許多。

這恐怕是整個族裡唯一一種能穿透霧氣照明的東西。

「我告訴他,引誘他留下來,然後讓他像我阿爸一樣嗎?」南山在寂靜的火光下,近乎自語地低聲說。

小芳無言以對。

南山垂下目光,似乎是要將這一頁掀開去:「這件事以後不要再說了。」

說話間,族裡的馬群終於穿過濃霧跑了回來,小芳目光一掃,忽然有些疑惑地問:「奇怪,族長,你那匹白馬王呢?」

南山:「我讓褚桓騎走了。」

小芳大吃一驚:「什麼?那……那正好趕上這個時候,它該怎麼回來?說話就要封山了,通往河那邊的通道已經轉開了,它找不回來了怎麼辦?」

「不回來就不回來。」南山把閃爍著火光的權杖遞給大山,「它回不來,馬群自己就會選出新的馬王,你跟著操哪門子心?」

大山如同捧起了一把聖火,雙手托起權杖,已經有十來個女人等在一邊,她們每個人手上都舉著一根人骨——相比普通的人骨,這些骨頭似乎要粗一些、骨質也格外的厚實,骨腔中間近乎實心的,表面上閃爍著一層均勻的磷光。

大山將族長權杖上的火湊到每個女人手中拿著的骨頭上,骨頭的一端也跟著被點著了,冒出同樣能穿透濃霧的光來,只是幽光浮在骨頭頂端,並不像火,它看起來更像是一團的幻覺。

女人們將每一根骨頭插在白霧城牆的邊緣,鄭重地用古老的禮儀沖著那些骨頭致敬。

這樣一來,迷霧中的一切樹、山、河水才重新有了個若隱若現的影子。

遠處傳來讓人毛骨悚然的咆哮聲。

南山:「告訴大家,從現在起,十人一組,編隊巡查……」

「族長!」他話還沒說完,突然被身後一個女人嘶啞的叫聲打斷,女人踉踉蹌蹌地跑到了他面前,大口地喘息著,「族長,族長……」

南山伸手抓住了她的胳膊,好歹沒讓女人膝蓋一軟,直接跪在他面前:「怎麼了?」

女人帶著哭腔對他說:「安卡拉伊耶不見了!」

「安卡拉伊耶」就是小禿頭那顯得很上檔次的離衣族名字,翻譯成漢語比原名還要長,是以褚桓倆都沒記住,只好自給自足地給人家孩子起了個外號叫『小禿頭』。

南山抓著女人胳膊地手一緊:「什麼時候的事?」

「早晨,一大清早……」女人幾乎崩潰,此時的族長就像是她的一根主心骨,她只能靠著南山手上的力量勉強撐著,幾次把漫到眼睛里的眼淚忍回去,她生育艱難,嫁人之後十來年,也就只有小禿頭這麼一個孩子,怎麼能不著急呢?

「家裡養的豬少了一隻,但是、但是豬圈是插著的,他肯定是放出來了一隻騎走了,又自己關上了豬圈……他、他平時就喜歡和那些蠢東西一起玩,」女人的指甲抓進了自己的肉里,一口氣在她胸中劇烈地翻騰著,「族長,你說他會跑到哪去?他會不會已經……」

南山眉頭夾得死緊,他接過大山遞迴來的權杖:「叫幾個人跟我走,快點。」

河裡,褚桓生生地咽下了一口血沫。

怪物已經仰倒了下去,腥臭的血水濺了白馬一身,褚桓抬手按了按耳朵,一邊緩解著耳鳴,一邊近距離地觀察水裡的怪物——這淺淺的河面才剛能沒過怪物的屍體,它絕不可能是生活在這裡的動物。

這種怪物褚桓見所未見、聞所未聞,來處也不大可能是河的這一邊。

那麼應該……是來自離衣族那邊的。

是他們養的?還是他們遇到了什麼?

而如果它是從離衣族那邊下水的,那是不是代表他們這誤打誤撞的,離對岸應該已經不遠了。

褚桓觀察到,這些怪物是逆著水流的方向向他衝過來的,那麼他們現在為止,最明智的選擇就是同樣逆流而上。

水裡的血腥味也許會招來其他的東西,他們必須儘快離開。

白馬彷彿與他的心意想通,褚桓一個指令下,它立刻撒開蹄子,飛快地從水中穿過。

這時,褚桓聽見一聲低低的抽噎聲,他低頭一看,小禿頭正伏在他肩膀上,一抽一抽地小聲哭著,他好像現在剛反應過來,他的朋友已經再也沒辦法和他走下去了。

小禿頭第一次與死亡邂逅,他茫然不知所措,卻也彷彿隱約知道,眼下不是可以隨便調皮搗蛋的時候,他只是緊緊地攥著褚桓的衣襟——族人們都不會穿這種柔軟又累贅的襯衫,彷彿一扯就會壞,此時卻已經是他唯一的依靠了。

「你父母還不知道得急成什麼樣。」褚桓忽然說。

他顯然不怎麼會用哄小孩的語氣說話,只好不管對方能不能聽懂、能不能接受,把這三四歲的小崽子當成了大人,用平等的方式對他說:「你光顧著自己任性,想過這個問題沒有?」

這一次,小禿頭沒有嘲笑他的口音詭異,他聽出了褚桓話里的責備,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委屈,眼淚汪汪地抬頭看著褚桓。

褚桓忽然猛地一拉馬韁繩,白馬猝不及防,前蹄高高躍起,發出悠長的馬嘶,淙淙的水聲驟然被放大,三條比方才的怪物只大不小的東西筆直地沖向他們。

褚桓不慌不忙地穩住馬,對小禿頭說:「你看見這些了么?我不知道是不是變異的鱷魚,也許是跑來的,也許是河裡的——你是怎麼判斷自己有能力獨自過河的?」

小禿頭嚇得抽噎了一聲。

褚桓:「不許哭。」

這一次,他既沒有故作兇狠,也沒有軟語勸哄,只是語氣平淡地吐出三個字,小禿頭立刻就死死地忍住了自己的眼淚,一聲也不敢吭了。

褚桓伏在馬背上,壓低了重心,不斷地調整著自己的角度,同時在小禿頭耳邊說:「既然是你還沒有能力的事,為什麼要去做?」

小禿頭窩在他懷裡,細聲細氣地開口:「大王大王……」

褚桓:「不許撒嬌,我問你話呢——你除了撒嬌還會什麼?」

一頭怪物猛地從水中一躍而起,張開血盆大口沖褚桓咬了下來。

褚桓抱著孩子,整個人已經從馬上站了起來,尖刺在他手裡幾乎成了一根穿針引線皆隨心的繡花針,筆走龍蛇般地錯、捅、前突——而後他猛地一矮身縮回馬上,白馬果斷飛奔了出去,另一隻怪物的巨齒與他擦肩而過,與方才那隻撞在了一起。

褚桓想捂耳朵,但是得顧著懷裡的熊孩子,已經來不及了,只好生受了這次聲波攻擊二重奏。

他深吸一口氣,有技巧地轉移著注意力,緩解著胸口的劇痛,還不忘嚴厲地對小禿頭說:「你這種行為,不叫英雄,叫惹事,懂嗎?」

這時,白馬已經無可避免地迎面撞上了第三隻怪物,怪物縱身撲咬,褚桓尖刺孤注一擲。

怪獸與冷兵器短兵相接。

「噗嗤」一聲,那尖刺從怪物張開的上顎中,一個拳頭大的、沒有不滿牙齒的空隙捅了進去,它的腦袋頃刻間被捅了個對穿,褚桓借力在空中翻了三百六十度落下,剛好坐回飛速而過的白馬背上。

小禿頭已經驚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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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表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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