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舊聞
揚州城中,李淑與葉二娘於暗夜啟程,一路疾馳,未敢稍歇,滴水不沾,馬不停蹄地向著蘇州奔去。那馬蹄聲在寂靜的長道上迴響,傳盪不絕。
行至一日,終在午夜之前抵達了蘇州堅匏莊園。
李淑眥來了江南本就被折磨得身心俱疲,此番日夜兼程,披星戴月地趕路,又逢此等突生之巨變,她一介弱質女流,如何能夠承受?
待至莊園之前,終是力竭癱倒。葉二娘見狀,心急如焚,忙不迭地抱起李淑,疾沖入庄。幸得這相府奇人異士雲集,郎中大夫常伴楊文和左右。一番診治之後,確定並無大礙,楊文和這才稍稍寬心。
晨曦初露,一縷陽光透窗而入,灑落在早已醒來的李淑身上。她那絕美面龐之上,難掩疲憊之色,雙頰微微泛白,然其眼神卻堅如利刃,怔怔地望著窗外屋頂,若有所思。
「為何要在左相面前佯裝暈倒?」一道聲音驀地在李淑腦海中響起,仿若洪鐘,直撞心海。
李淑柳眉輕蹙,反駁道:「我何曾佯裝?」
「你分明並未虛弱至暈倒地步,卻為何要行此等無謂之舉,豈不惹人笑話?」那腦中聲音帶著幾分譏諷。
「你懂什麼?我們與左相素無深交,母親與他亦無甚舊情。況且眾人皆知左相府與皇后頗為親厚,他又怎會無故告知我們昔日舊聞?若非我那封信,楊炯會為我們說情?左相又怎會相助?」李淑振振有詞。
「幼稚!若非蘭陵蕭氏可作籌碼,左相豈會出手?」腦中聲音再度響起。
李淑冷笑一聲,緩緩起身,款步走向梳妝台前,對著那鏡子細細打量自己的容顏,而後拿起脂粉,欲為自己勻上一個適宜的妝容。
只見她一邊輕撲香粉,一邊道:「真不知你是佯裝糊塗還是當真愚笨?這幾日咱們與相府眾人往來甚密,從陸萱到摘星處,從家商到管事,從家僕至小廝,你難道未曾察覺他們皆有一共通之處?」
「何種共通之處?」
「情!一股人情味!確切而言,乃是人味。」李淑一邊施妝,一邊修整眉形,刻意將自己妝扮得略顯憔悴,卻又不過於造作,復以胭脂輕輕遮掩,欲要營造出一種楚楚可憐卻又倔強不屈之態。
那腦中聲音一時默然,不再言語。
「怎地不說話了?」李淑語帶得意。
「即便你所言不差,又能如何?此乃左相治家有方之故。我們所求乃是當年舊聞,左相縱橫朝堂數十載,你這些小伎倆休要自欺欺人,莫要失了身份,徒惹人輕賤。」
李淑冷笑一聲,眼眸之中寒芒一閃而過:「你這話倒是不錯,左相絕非隨意施恩親厚之人,然我卻並非外人。」
「啊?」
「哼!兒媳上門討個說法,他身為公公,總不能佯裝不見吧?」李淑嗤笑一聲,繼而以唇筆輕輕勾勒出一抹淡紅,仔細端詳鏡中自己,頗為滿意地點了點頭。
「你不知廉恥!我不同意!你若敢吐露隻言片語,待我奪回此身,便即自戕!你我同歸於盡!」腦中聲音凄厲高呼。
李淑眸光一寒,猛地將唇筆擲於梳妝台上,冷聲道:「你難道不想知曉當年之事?不想知道二狗究竟是何人?」
那腦中聲音沉默良久,而後決然道:「知曉了又怎樣?二狗那廝,哪有半分皇子皇孫風範?陰鷙狠辣,薄情寡義,見色忘形,他能成何事?他與我那些弟弟相比,簡直天差地別。他比李瀧尊貴?比李泌仁義?比李澤善用險招還是比李溢心思深沉?他一無是處,你為何不讓他在揚州平平淡淡地度過此生呢?」
李淑輕笑一聲,調笑道:「誒!他或許便是你親弟弟,你怎可如此輕視於他?」
「你不是常言你即我,我即你嗎?怎地此刻卻只說是我弟弟?」腦中聲音反唇相譏。
李淑起身,整衣束帶,神色冷漠:「我弟弟,早在開皇元年便已離世!」
「那你前來左相此處,所為何事?」腦中聲音滿是疑惑。
「只為確認一事,當年究竟是何人下此毒手,是誰將他養廢,又是誰存了此等心思。」李淑寒聲說道。
「此舉有何意義?事實上他已然廢了,這般人物,全然無人君之象。朝中大臣皆是精明之人,父皇更是目光如炬,他有什麼用?」
李淑雙眸之中寒芒一閃,似凜冽北風:「他縱然小人,卻仍是皇子身份,這身份才是我想要的!我們並無前朝血脈,一旦帝后失和,他便是父皇唯一之抉擇。」
「為何不言語!」李淑見腦海中聲音許久未響,怒聲追問。
「過些時日,我便親手送他去見母后!」腦中聲音平靜無波。
李淑聞言一怔,旋即嘲諷道:「你也並非如傳言那般仁義,手刃親弟,此等行徑,尋常之人決然做不出!」
「皇家已然夠亂!我斷不容許一個外人攪入其中!」
「哈哈哈!誒!他既非我弟,如今你亦不認,實出我意料之外。你不是一直欲為母后報仇嗎?他之身份,不正可作依仗?」李淑嘲諷之意更濃。
「你可知是何人將他放出?父皇?皇后?還是左相?你全然不知,便貿然前來尋左相,當真是不知所謂!若是父皇所為,便是存了與皇后決裂之心;若是皇后所為,便是謀划改朝換代;若是左相所為,那更是駭人聽聞,乃圖立傀儡以掌天下!你可明白?」腦中聲音怒吼連連。
李淑輕笑一聲,整妝完畢,朗聲道:「如此說來,你是下了決心欲殺親弟?」
「我再言一次!他並非我弟!」腦中聲音咆哮如雷。
「哈哈哈!誒,你為何如此厭他?」李淑奇道。
「你難道不厭惡他?」腦中聲反問。
李淑冷笑著指向自己,寒聲道:「於我而言,他與路邊阿貓阿狗無異!厭惡?他不配?」
言畢,似是忽生一計,續道:「反倒是你,依你性情,突聞親弟未死,理應迫不及待前去相認,相擁而泣,互訴衷腸才是,怎地如今卻想殺他?難道真是久別情疏,形同陌路?」
「母后之言,你難道忘了?『邪佞之親,猶腐臭之疽,雖屬同脈,亦當遠之若浼,勿使染身,致傷己德。』我決然不會讓蘭陵蕭氏毀於此人之手。我明言相告,若我重掌此身,二狗必死無疑!」腦中聲音罕見地透著一股狠厲。
李淑搖頭輕嘆,輕聲道:「且見過左相再作計較,總得弄清楚他究竟是何人所養之『豬』才是。」
言罷,隨著丫鬟向著楊文和的書房而去。
李淑步入書房,未等楊文和行禮,搶先一步施了一個新婦大禮。
剎那間,腦中聲起,大吼道:「你要死呀!」
楊文和亦被這大公主之舉驚得一愣,深夜自揚州趕赴蘇州,見面便施新婦禮,此乃新婚兒媳拜堂之後對公婆所行之禮節,她這是何意?
楊文和心思急轉,暗自思忖:「難道又是那混小子惹下的風流孽債?不會吧,他此刻正在北地,便是再混賬,也招惹不到大公主才是。再者說,混小子已然招惹了九公主,老子苦思冥想許久才為九公主謀得後路,怎地如今又來一個?」
李淑見楊文和愣在原地,亦不起身,就這般保持著新婦禮。
楊文和眉頭微皺,虛空一扶,和顏悅色道:「公主折煞老臣了!老臣可受不起這萬福禮。」
李淑心中暗自挑眉,暗道:「想與我裝傻充愣!哼!」
念及此處,她起身後退三步,繼而重新上前,一言不發地跪倒在地,舉起當初於白馬寺扯走的楊炯隨身玉佩,行了一個唯有新婚次日才可對公婆行的成婦禮。
腦中聲怒吼不止,仿若癲狂:「你不知廉恥!我要自殺!自殺!」
李淑心中暗自反駁:「你閉嘴!此刻我才是李淑!」
楊文和心中大罵:「混賬東西,你小子不是說誰都不願娶嗎?你他娘的這是誰都不放過呀!老子送你的黃玉萬福生辰佩都送給人家了,如今人來你老子這索要名分!你當真嫌你老子命長不成?」
事已至此,楊文和亦無法再佯裝不知,和顏悅色道:「蘭陵快些起身吧!」
李淑溫婉起身,而後立在一旁,靜候楊文和發問。心中卻與自己暗自爭辯:「我早便說過,若非我取走楊炯的玉佩,左相豈會這般輕易認下咱?你就是愚笨,若不是我及時掌身,你便是一隻待宰羔羊,任人欺負還一無所獲!」
「你簡直毫無廉恥!你……你……!我李淑的名節全被你毀了!」言罷,嗚嗚嗚的哭聲在腦海中回蕩不絕。
李淑悄悄翻了個白眼,心中暗罵:「哭個屁!再哭我便向左相討要相府少夫人之位!待時鬧得天下皆知,羞死你!」
腦中哭聲戛然而止,再無聲息。
楊文和見李淑一言不發地靜候自己言語,暗忖這混小子招惹的姑娘怎麼都這般難纏,自己率先開口定然落了下風,可又不能不言語,李淑既是公主,又是晚輩,如今更是與自己兒子糾葛不清,若是欺侮於她,實非他楊文和所能為。
想到此處,楊文和輕嘆一聲,擺了擺手示意她坐下,而後詢問道:「蘭陵呀!你與那混小子是如何相識的?我記得你們在長安並無交集才是。」
李淑蛾眉微蹙,雙手忸怩地纏在一起,吞吞吐吐地將那日白馬寺之事道出,其中諸多細節自是不便提及,只言是楊炯欺侮了自己,自己哭泣良久云云。
楊文和越聽越怒,猛地一巴掌拍在桌上,震得桌上茶杯叮噹作響:「混賬!當真是混賬!連老子都敢欺瞞,簡直是無法無天!」
李淑恭敬行禮,低聲道:「是我自願的!」
楊文和聞言更是氣惱,暗自咒罵自己上輩子究竟造了何種孽障,生了個兒子好不容易不再流連青樓,剛剛闖出些許名頭,本以為這小子已然轉了性子,長大成人。豈料竟是在此處等著老子,青樓是不去了,招惹公主卻是毫不含糊,這究竟意欲何為?難道是想逼你老子造反不成?
抬頭看去,見李淑眉若遠黛,雙眸似蒙塵之星子,雖透著疲憊,卻仍倔強地閃爍著幽光。瓊鼻秀挺,唇敷淺紅卻難掩慘白之色。一襲月白綾羅長裙曳地,貴氣四溢,卻又有一股弱柳扶風之態,可見這姑娘亦是個倔強之人。三千青絲如瀑,僅用一支羊脂玉簪挽起,幾縷碎發垂落在白皙的頸邊,更添幾分楚楚之姿,想來一夜修整亦未能盡掃昨日之疲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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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文和喟然一嘆,知曉李淑不會無故前來尋自己,緊緊盯著她的雙眸,悠悠道:「蘭陵,你是個聰慧女子,有何想說,有所欲求,但言無妨!」
李淑沉默良久,眼眸之中寒芒乍現,而後取出從田震手中所得青龍佩,輕輕置於楊文和面前。
楊文和瞳孔驟縮,震驚道:「此佩從何而來?」
「揚州庄宅使田震,他有個徒弟叫二狗,與太子同歲!」李淑輕聲細語,語氣毫無波瀾。
李淑見楊文和沉默不語,繼續道:「弟弟自出生之日起,便備受萬千寵愛。父皇更是為其取名李櫳,可見當時父皇已然有了決斷,這青龍佩本是父皇贈給我弟弟的天子信物,如今卻在一個內侍手中尋得,蘭陵實是不解。」
楊文和長嘆一聲,幽幽道:「你等之名,早已昭示答案。大華水德,皇子皇女皆為水部,唯獨那孩子是木部。此為何意?水生木也,青龍所在之處,陽氣生髮之地,東方青龍皆屬木,遇水則萬物生髮,國家昌盛。櫳者,柵欄之意,阻水入天。奈何柵欄太小,實難阻擋那滔滔洪水!」
李淑聞言一怔:「如此說來,這些皆是皇后所為?」
楊文和先是點頭,而後搖頭:「陛下當年操之過急,萬千寵愛集於一個初生嬰兒之身,皇后怎會甘心?齊王又怎會坐以待斃?開皇元年你已記事,大抵知曉老齊王謀反之事。」
「蘭陵記得!偷龍轉鳳,被我母后察覺,繼而父皇知曉,齊王一族身死,據說我弟弟便是那時殞命,那這二狗又是何人?」李淑滿臉疑惑。
「這些年我一直在思索此事!我與老齊王忘年相交,對其頗為了解,他決然不會制定這般漏洞百出的計劃,此人向來自負且心思縝密,怎會在如此大事上犯糊塗?今日,你攜此青龍佩前來,我才恍然大悟其中真正緣由。」
李淑恭敬行禮:「還請為蘭陵解惑!」
楊文和起身,沉默半晌,凝重道:「且站在當時老齊王之立場思索。彼時皇帝只差明言立你弟弟為太子,那你母后無論如何皆會成為皇后。老齊王與你們蘭陵蕭氏不同,他們乃是前梁宗室,靠著背叛才獲取如今之地位,若無皇后之位,便意味著日後所生之子大概率難成太子,更難登上皇位。那他們豈有生路?後退會遭前梁遺老遺少追殺,前進則毫無希望,你若是老齊王,又會如何抉擇?」
「這便是他謀反的緣由?」李淑仍是不解。
「往昔我亦這般認為!如今結合我所知之一切,方才明白老齊王之魄力!以身入局,舍己屠櫳,攜所有皇帝忌憚的宗室謀反,事敗自盡,為皇后太子掃清前路,辟一片凈土!當真是豪傑之士!」
李淑聞言,震驚得久久難以言語,詫異道:「如此說來,皇后與老齊王根本未曾決裂!這皆是他們之謀划?」
「瞧瞧如今皇后之權勢便可知曉大概,老齊王帶走的皆是本就心思浮躁、心懷鬼胎的前梁宗室,保住的卻是代王這般忠心的實權人物,皇后多年籌謀,如今宗室尾大不掉,可見其目光之深遠!」楊文和讚嘆不已。
「我父皇難道一無所知?他可是當年最為清楚此事之人。」李淑滿心疑惑。
「當年誅殺老齊王之時!我便在場!老齊王親手殺了你弟弟,而後自刎於君前。當時確實未曾發現青龍佩,為此陛下還遣內衛尋覓許久,如今你將其置於我面前,著實令我膽寒!」
李淑沉默良久,猜測道:「有無可能,老齊王所殺並非我弟弟?」
楊文和沉默良久,而後道:「往昔你若這般言說,我定然不信。如今想來,你母親或許真有法子將你弟弟送出皇宮,否則我實在難以想象為何這青龍佩會在宸妃的母族老家揚州出現!」
「可既然我母親已然送出弟弟!為何還會憂思病故?」李淑急切問道。
楊文和搖頭,長嘆一聲:「你母親乃是死於千機毒!」
「什麼?不可能!老宮人皆言我母親是因病而逝!怎會是千機毒?」李淑瞳孔劇震,連聲質問。
「這些年,皇后之人一直在江南暗中謀划,江南七路之上,上自布政使起,中至州府官員,下至縣衙小吏,皆有宗室之人滲入。起初我以為皇后是在布局江南,如今想來,這些宗室之人大多充任稅官與戶吏,看來皇后已經知曉了內情。」
「如此說來,二狗便是我弟弟?皇后一直在尋覓他?」
楊文和搖頭,肯定道:「你弟弟早已殞命於開皇元年,不論二狗是真是假,此刻他都必須是假!」
李淑聞言,恨聲道:「我父皇當真對此一無所知?」
「傻孩子!大華立國方才幾年?各方勢力錯綜複雜,周邊敵國虎視眈眈,百年世家誰無保命手段?」楊文和語重心長地說道。
李淑沉默良久,眸中光芒閃爍不定,而後驀地跪倒在地。
只見她抽出發簪,一頭烏髮如墨般散開,利落地盤了一個新婦髮髻,在地上重重磕了三個響頭,朗聲道:「蘭陵蕭氏李淑,拜見公公!」
楊文和眉頭緊皺,面無表情道:「我相府與皇后宗室關係匪淺!不會助你!」
李淑抬眸,眼中淚光盈盈,委屈道:「那為何還告知我這些?」
「讓你認清現實!莫要心存不切實際的幻想!」楊文和冷言說道。
「我不!母仇未報,我心難安!」
「出去!欲報仇便自行前去,莫要連累我楊家。」
李淑銀牙緊咬,串串珠淚簌簌而落,她緩緩起身,蓮步移出書房,繼而在門口處盈盈拜倒,嬌聲高呼:「兒媳此生既入楊家之門,生則為楊家人,死亦作楊家鬼,此志不渝!」
楊文和怒髮衝冠,猛地將書房門重重關上。
俄頃,屋內便傳來他那雷霆震怒之罵聲:「孽子!老夫這次非打死你個混帳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