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終獲光明(10)
第32章終獲光明(10)
玖玥也讀懂了。她忽然感到深深的恐慌,她丟掉了信,雙手掩住眼窩,彷彿要將一雙眼睛捧在掌心,又彷彿要將它們牢牢按住,讓它們植根入體內,融入骨血。媽媽連忙抓下她的手,擔憂地勸道:「不敢揉眼睛,剛剛做完手術,小心感染。」
「我還要眼睛做什麼?我為什麼要做手術?為什麼?」玖玥忽然情緒失控地哭喊起來。
於此同時,卓然媽媽彷彿受到感染似的,聲嘶力竭地哭號起來:「兒子!都是媽媽害了你,都是媽媽害了你啊!」
卓醫生忽然一把抓住林霆鈞:「霆鈞,告訴叔叔,卓然到底怎麼了?他病了?什麼病?我是醫生,生死病痛我已司空見慣,無論他患了什麼病,我都有權知道,我們找到他,哪怕只有一絲希望,都不要放棄。告訴我。」
林霆鈞嘆口氣,眉毛蹙成一團,彷彿下決心一般提起一口氣說道:「好吧,時至今日,我也不能再隱瞞大家了。一個月前,我在醫院辦一點兒事,偶然遇到卓然,他當時拿了一份診斷報告,被查出右眼患了眶內惡性腫瘤,因為當時卓然對我有些誤會,所以並沒有和我多說什麼就離開了。後來我在認識的一位眼科大夫那裡打聽到,這種惡性腫瘤,世界罕見,全國也僅有兩三例,而卓然的腫瘤位置正好位於視神經和下直肌之間,手術切除難度很大,稍有不慎就可能損壞視覺神經,可如果不切除腫瘤,癌細胞很快會擴散。可讓我吃驚的是,醫生告訴我,卓然知道他的病情后,想到的並不是怎樣的治療方案最有效,他問醫生:『我的眼睛保不住了,眼角膜還能用嗎?我想把眼角膜捐了。』活體捐贈眼角膜在我國沒有法律可依循,醫生當時就拒絕了他,讓他積極治療。沒想到,時隔不久,卓然主動找了我,又表明了他的想法,他說反正他的眼睛甚至性命都難保,他想將眼角膜捐給玖玥,希望我通過我在醫院認識的熟人關係,說服院方,接受他的眼角膜,為玖玥移植。」
聽聞此言,卓然媽媽的臉,從蒼白到蠟黃,瞬間變了幾個顏色,她剛剛已經從信里模稜兩可的語句中猜到了,可得到證實后的猜測,像一個破壞力極強的炸彈,她被這個猝不及防的真相擊倒了,仍強撐起身子,抱著一絲模糊的希望,抓住了林霆鈞的手:「你,沒有答應他吧?」
「沒有,當然沒有。我告訴他,醫院的眼角膜並不緊缺,玖玥的手術自有安排,而他的腫瘤,只要選擇了合適的治療方案,並不是毫無生機,他不應該放棄。他當時沒有反駁,只是很沮喪地說,這是他欠玖玥的。後來我出國了幾天,回來後去看望玖玥,聽她說聯繫不到卓然,我才隱約感覺,卓然出了狀況。我悄悄問過玖玥的醫生了,卓然的腫瘤惡化得很快,但眼角膜還是健康完好的,在玖玥手術當天,他和醫院簽訂了角膜捐獻協議,做了眼球摘除和角膜摘取手術,並指定將角膜移植給玖玥,可他自己,在清醒后的第二天,就悄悄離開了醫院。他本應該留院觀察,繼續化療才能徹底控制病情,現在這樣子在外面,很危險。叔叔阿姨,對不起,我沒有及時通知你們,沒想到他會這樣自作主張,也沒想到事情會發展成現在這個樣子。其實我已經和小雪悄悄找了他兩天,他平時關係好的同學朋友都問遍了,現在,實在沒有辦法了,我們大家一起趕快想想辦法,找到卓然再說吧!」
卓醫生的臉一直陰鬱沉重,心中慢慢地燃起了怒火,他抬起沉重的眼皮,像舉起一塊壓在心頭的重石,怒不可遏地擲向林霆鈞:「為什麼現在才告訴我們,為什麼?誰讓他簽訂的捐贈協議,我去找他,為什麼不和我們家長商量,就可以這樣草率決定。」
「叔叔,你知道,他已經二十多歲了,是有行為能力的成年人。」
「他為什麼要這麼做,為什麼?」
「我一直也想不通,後來小雪告訴我,說卓然有一次喝醉酒告訴她,玖玥小時候失明,是他導致的,所以,他一直覺得虧欠她,想要用這種方式補償她。叔叔,我們現在不要討論這些了,還是先找到他再說吧!」
卓醫生仰天長嘯,疲倦的雙眼裡,終於淌出兩行心酸的老淚,凄然叫道:「我的傻兒子啊,這是造了什麼孽?」
「是我,是我造的孽啊!都是我不好。」一聲隱忍的哭泣,忽然如拉長的警報一般,打破了屋裡壓抑的沉默。卓然媽媽終於控制不住,放聲哭號起來,她一邊哭,一邊拉住了玖玥的手,忽然跪倒在地,像是對玖玥說話,又像向老天祈禱,有些語無倫次,「老天爺,你要懲罰就懲罰我吧!這一切都是我作的孽啊!不關我兒子的事啊!你為什麼要這麼對他?他什麼都沒有做,一切都錯在我。玖玥,原諒我,這一切都怪我,怪我啊!你的眼睛失明,和卓然毫無關係啊!他不該受這樣的懲罰,應該受懲罰的是我,是我啊!把他的眼角膜還給他,把我的眼角膜拿去,拿去,給你。」
她如瘋魔了一般,伸手去摳挖自己的眼睛,被眾人攔住了。
玖玥懵了,任憑卓然媽媽拉著手,一句話也說不出,她覺得自己走入了一個無邊無際的黑洞,光明再次消失,她急速地下墜,沒有聲音,沒有意識。
眾人合力拉起了卓然媽媽,扶她在沙發上坐下來。
「阿姨,有話慢慢說。」林霆鈞說。
要從何說起呢?卓然媽媽心情久久不能平復,思維有些混亂。
一切悲劇的起源,源自於另一場悲劇。二十多年前,她的父親,也就是卓然從未見過面的外公,在街上與人碰撞發生口角,雙方都是犟脾氣,誰也不肯相讓,進而戰事升級,從推搡到大打出手,混亂中,卓然外公被對方的水果刀刺中,失血過多,送到醫院時已不治身亡,而對方卻最終被判定為防衛過當只坐了幾年牢。失去了父親,卓然媽媽與寡母幼弟相依為命,度過了人生中最為艱辛的一段時光。婚後,她隨丈夫在雲滌鎮工作時才發現,他們的鄰居嚴老漢,竟是她當年的殺父仇人。她對嚴老漢視如仇敵,對他的孫女也橫眉冷對,兩個孩子的友誼,也橫加阻攔,一切只因心裡的仇恨在作祟。那一日,嚴老漢來配藥室取葯,當時在配藥室工作的她,一時報復心起換了葯,她萬萬沒有想到,生病的是嚴老頭那個小孫女,她的復仇,釀成了小玖玥的失明,卻陰差陽錯地讓自己的兒子背負了半生愧疚,並最終以這樣慘烈的方式贖罪,償還。
「玖玥,你原諒我吧!一切都是我的錯,不關卓然的事。你們那麼好,你一定知道他在哪裡吧?帶我們去找他,帶他回來治病,他還那麼年輕,他應該活著,應該活著。」卓然媽媽依然愧疚萬分地懇求著。
卓醫生氣急敗壞地嘆口氣,他被這個埋藏了十多年的真相驚呆了,想起小玖玥多年來因失明所受的不公和痛苦,他也心生愧疚和憐憫,忍不住指責妻子:「唉!沈芳,你糊塗啊!」
「玖玥,不哭,我們不哭。」媽媽怕玖玥情緒激動,怕玖玥傷心流淚,一直惶恐不安地安慰她。
她從那個無邊無際的黑洞中醒轉,望著眼前這個痛哭流涕的女人—她很老了,比媽媽大不了幾歲,鬢邊的白髮卻已經那麼明顯,淚水卡在臉上的褶皺里,很快就幹了。聽到這樣的真相,玖玥不是沒有仇恨,她想起了陪她治病卻枉死在歹徒刀下的爺爺,想起了現在身患絕症仍下落不明的卓然,想起十數年來夜一般的黑暗時光,她恨她,恨她的狹隘,恨她的瘋狂,恨她的狠毒,她是一切悲劇的根源,如果不是她,這一切就不會發生。她更恨的卻是,她竟是卓然的母親,因為她是卓然的母親,她又不能恨她。
玖玥的胸口劇烈地起伏著,彷彿內里有狂瀾掀起,可她卻不知說什麼好。
媽媽卻是怒形於色,但礙於卓醫生的面子不好發作,只好冷冷地說:「過去的事,不要再提了,玖玥剛出院,要休息,你們請回吧!」
主人下了逐客令,林霆鈞也做起了和事佬:「是啊是啊!既然玖玥也不知道卓然在哪裡,我們回去吧!卓然的事就交給我,我一定會找到他的。」
卓然父母失魂落魄地走出了顏家的門,玖玥爸爸敬林霆鈞是他現在的上司,送到門口,媽媽則一臉冷漠,心疼地擁抱著玖玥,依然重複道:「乖!我們不哭,流淚對眼睛不好。」
眾人在房門關閉的那刻,聽到玖玥清晰而平靜地回答:「媽,我不哭,我沒有哭呀!以後我會好好保護眼睛,這是我的眼睛,也是卓然的眼睛。」
3「媽媽,你知道我這個瓶子里裝的什麼嗎?」
「知道啊!剛接你來暄城時,你一路都抱著,睡著了也不鬆開。裡面裝滿了蒲公英,毛茸茸的,好漂亮,後來它們漸漸枯萎、氧化、風乾,就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了。」
「媽媽,那你知道蒲公英的花語是什麼嗎?」
「考我啊!媽媽當年可是園林植物專業的高材生哦!蒲公英的花語是無法停留的愛。」
夜深了,母女倆躺在玖玥的床上,竊竊私語。風涌簾動,月照人白,貓咪靜卧美人懷,如果沒有憂慮掛心頭,便是良辰美景好時節。
媽媽的憂慮,當然還是卓然,那個俊朗如春陽,卻又憂鬱如秋水的男孩,遭遇那樣的病痛和變故,身患絕症,流落在外,她也很擔憂他,她不相信,玖玥心裡會不起一點波瀾、一絲牽挂。可是,整晚,玖玥都沒有提起過他,好幾次,她想問問,卻不知如何開口。卓然成了母女之間的禁忌,不能說,不可說,一說就是錯。
「可是,這個花語是誰定的啊!好悲觀好絕望的感覺啊!」玖玥依然樂此不疲地繼續花語這個話題。
「是啊!不過,花語的定義,有些是根據它們的外形特徵生活習性,有些是根據神話傳說,都已經流傳幾千年了呢!」媽媽從專業的角度解釋玖玥的疑惑。
「可是我覺得,蒲公英的花語,如果是尋尋覓覓的愛更貼切呢!它不是無法停留,它只是在尋覓一塊落腳生根的土壤,就像尋找失散的愛人一樣。」她幽幽地說。月光照在她的臉上,落在她水滴般湛亮的雙瞳里,恍若天使。
「對!我們玖玥說得也很有道理。」媽媽寵溺地為女兒掖了掖薄薄的空調被,說,「很晚了,早點睡吧!」她起身。
玖玥忽然撒嬌地拉住了媽媽的手,眼神定定地看住她,說:「媽媽,謝謝你!」
媽媽俯下身,溫柔地吻了她的額頭。
卧室門輕輕地掩上了。她閉上眼睛,卻再也睡不著了,她的耳畔,響動著各種聲音,她聽到隔壁房間爸爸山響的鼾聲、媽媽回房窸窸窣窣的腳步聲、樓下花園裡的夜貓聲、夜市上啤酒瓶碰撞的聲響,她也聽到自己心裡有一個聲音鑼鼓喧天。窗外的天色開始是靛藍,後來漸漸轉淡,凌晨四點,街上早餐店出攤,樓下嬰兒忽然從夢中哭醒,新的一天,就要開始了。
她起身,找到書包,裝入兩件衣服,塞入存了好久的壓歲錢,然後,從作業本上撕下一張紙,寫道:「蒲公英的花語是尋尋覓覓的愛。媽媽,我要去找他。」
她再次離家出走了。
天還沒有亮,小區門口還有幾盞路燈壞了,世界在她眼中,依然是有些霧蒙蒙的樣子,暗處偶爾會傳來幾聲悚然的貓叫,天橋下熟睡的流浪漢忽然在夢中笑出聲來,跌倒街頭的醉鬼說著誰也聽不懂的胡話……可她一點兒也不害怕,因為爺爺說過呀,黎明前的天,是越走越亮的。
凌晨六點半,汽車站已擠滿了手提肩扛大包小包的乘客。玖玥成功地坐上了開往某郊縣的首班車。
晨光給整個世界塗上一層金黃的光暈,風在吹,天很藍,汽車駛在灰青的公路上,路過金色的麥田,路過蒼翠的遠山,她看到一棟棟白牆黛瓦的農家小樓,戴紅領巾的小姑娘背著書包上學去。世界濃墨重彩,大地光彩重生。
兩個小時后,車子在一個叫雲滌鎮的地方停靠,她下了車。
她懷疑坐錯了車,下錯了站。那條一下雨就坑窪不平污水四濺的馬路,拓寬兩倍,瀝青鋪就,寬闊平坦,還種上了整齊的行道樹。曾經的奶粉廠,已變成一片規模宏偉的工業園區,奶粉廠後門里那片蒲公英,還在嗎?曾經的理髮店,變成了熱鬧的超級市場。餛飩店竟然還在,門頭裝潢一新,新的招牌在陽光下閃閃發亮。他們的小學校也在,原址上,兩座漂亮的二層小樓拔地而起,國旗在風中獵獵作響,古老的下課鈴聲被一陣悠揚的音樂鈴代替,小朋友像雀兒一般撲稜稜地從教室湧出。
她走在雲滌鎮的街上,沒有人認識她,就像她也不認識任何人。但她知道,他一定在某個地方等著她。
四季更迭,歲月流轉,一切都變了,又好像什麼都沒有變。看,雲滌鎮的山依然秀麗如昔,綠色滾向天邊;聽,學校的鈴聲又響了,是誰又唱起那首古老的歌:「蒲公英開滿山坡,蝴蝶飛過小河,校園樹下鞦韆上,是誰在唱著歌。她唱雲飛雨落,花開寂寞,蒲公英飛走再沒回來過。花兒落了結出果,教室里坐著你和我,檐下鈴聲敲響了,老師也上完最後一課。你還有什麼話沒有說,說吧說吧快告訴我。明朝萬水千山隔,再見已無多。」
一股初夏的山嵐,帶著隔世的溫度,撲面而至,她的鼻腔,她的心底,忽然躥起一陣滾燙的熱浪,她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又睜開眼,步履輕快地朝前方走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