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七章 天人交勝(三)
「你是誰?」蔣術奇一把扶住「雲漠光」跌倒的身體,待身體穩住后第一時間質問她。
「雲漠光」清澈的眸子里水霧瀰漫,「蔣谷主莫怪,我也是迫不得——」話還未說完,她的身子便像斷了線的風箏一樣向蔣術奇的胸膛彎了下去。
蔣術奇定睛一看,一根磨得短粗的墨塊,將「雲漠光」的後腦砸了一個深坑。
縹緲冷酷的聲音響徹在宮殿內,「她不是漠光,從內到外都不是。」
剩下的世家名門中人誰不是久經江湖,都見過更血腥的場面,本該不以為意。但關虎和假「雲漠光」殞命時悄無聲息,令人膽寒。
蔣術奇怒道:「這姑娘就算不是漠光,也不過是一枚棋子,你何至於下此毒手!」
薛檀樅冷冷甩出了一句話,「蔣谷主涉世不深,不知人間險惡。只是你的慈悲心腸,會讓她要了你的命。」
蔣術奇後知後覺地翻看她的袖管,藏起的左手已經握緊了匕首,顯然要伺機而出。
「不謝。」薛檀樅笑了笑。
「漠光來找你了,你見過她嗎?」蔣術奇有些不服氣。
薛檀樅的瞳孔一顫,心中盪著一陣莫名的酸楚,「沒有,這裡只有我自己。」
蔣術奇心中苦澀,話語中又帶了三分怒火,「你不該撇下她,否則她不會總一個人。你到底來中原做什麼?你來之前,漠光過的很好。」
薛檀樅面上的輕鬆消失不在,視野里儘是濃白的愁霧,心煩慮亂,不知所從。一步錯步步錯,事到如今,他不敢再奢望雲漠光的青睞。
「好好照顧她。」用最冷的言語焚盡最深的情愫。
蔣術奇盯住他半響,彼此心領神會達成了默契,抵觸的目光變得平和,臉別過去看向出口,道:「算了,我去外面再找一找。」
一直候在身旁的沈照曦並不被人在意,內心苦悶,只想早些離開這裡,勸道:「走吧。」
薛檀樅如釋重負,再次盤坐在地,將案几旁的炭盆扯到身邊,掌風一送,就見炭火旺了起來。
此刻,溫暖的炭火在他眼中與成塊的冰凌沒什麼分別。
彷彿下定了決心,他毫不猶豫地將案几旁的一摞紙張接過來,先是一張一張扔進去,再是一沓一沓扔進去。紙張一沾上炭便蜷縮著燒起來,上面的字如烙印一般飛速刻在炭上,片刻后消失不見。
這些預備贈予漠光的武學心得,還是不要留了。免得……願她不要留戀過去,只管一路向前。
在越燒越旺的火苗里,薛檀樅彷彿看到了幼時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自己,也彷彿到了自己的歸宿。
真的捨不得,可不得不放下。
眼眶裡的一滴淚不停地在打轉,索性他閉上眼,將最後一摞紙張悉數扔進炭盆中。
呂存志皺起眉頭,問道:「你燒的是何物?」
再睜眼時,薛檀樅的瞳孔里已沒有了溫度,「你們這些留下來的人,是要做見證勝負的圍觀者,還是要做幫凶呢?不如現在就做個決定吧。」
「眾位不必煩憂,先讓老夫會會他。」形勢逼人,孟千山騰空而起,斬風劍負於身後,還未出招,劍氣已如雲霧般蒸騰而上。
早年間便聞名江湖的孟千山已近十五年沒有出過手,江湖中人習慣於將他與謝京瞻、衛照知並列視之,沒想到一出手便超出了所有人的預料。這一身內力之強大如瀚海之博深,內力之精純如火山之熔岩。
眾人心想,薛檀樅如論如何都不可能再復刻與謝京瞻當日比試的場景了。
所有人為之驚艷,這場戰鬥超越了任何人的想象。雙方的劍術高深莫測,出招迅猛無比,氣勢如山川河流般浩大而磅礴。
無極門的內功分為兩系,昌漢一脈,講究內功深湛渾厚。靈玄一脈,講究內功凝練精粹。而薛檀樅悟性奇高,兩者兼具,雙脈互生。
他緩緩地抽出腰間的墨笛放於唇邊,遙想當年家中團圓的情景。
一陣低沉而神秘的簫聲,彷彿從灑滿月光的林間小徑穿越而來,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悲涼與哀愁。它不急不緩,在每一縷空氣中緩緩鋪展,如同深秋中最後一片落葉,與風共舞,與月對話。
這簫聲看似毫無威力,然而就在孟千山刺向他的一瞬間,一股浩瀚的無形之氣自薛檀樅四周迸發出來,將斬風劍團團圍住,令其靠近不了分毫。
簫聲曲戛然而止,薛檀樅身法靈動,持簫而上。
孟千山甚是欣喜,真正的比試要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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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見簫聲,雲漠光的目光輕落在古琴上。
古琴……是柳白櫻最擅長的技藝。
而簫聲的旋律也那麼的熟悉。
五年前仲春,天山積雪消融大半,匯成一條條清澈見底的溪流,如絲帶般穿過肥美的草場、寧靜的山谷、廣袤的原野、古老的杉林。五顏六色的野花競相綻放,成群地點綴在岩石縫隙,鋪滿山坡,宛如精美織錦,將天山裝扮的分外妖嬈。終年不化的博格達峰,在春日的陽光下閃耀著銀色的光芒。白雲之上,雄鷹翱翔,彰顯著生命的自由與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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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柳白櫻身著一襲淡雅的碧色羅裙,裙擺輕拂過地面,彷彿與周圍嫩綠的草色融為一體,更添幾分春意。
她走到古琴前坐下,緩緩彈奏出一首曲子,和今日的簫聲如出一轍。
那琴聲,時而清脆如山間溪流潺潺,歡快跳躍;時而綿長似春風拂面,細潤溫柔,彈奏出桃花笑春風、綠草鋪滿地的中原盛春之景。
雲漠光自知古琴並非自己所擅長,只是薛檀樅的簫聲太過孤獨,忍不住想陪他一起。
十指緩緩撥動琴弦,雲漠光憑藉腦海中的記憶近乎復刻出當日的曲調。只希望薛檀樅聞舊人之曲,內心能好受一些。
而且,她急中生智,將與同門夥伴慣用的仿雀鳥鳴叫的暗號,藏入琴聲,啾啾啼鳴,輕柔似語,宛若仙樂,將春色襯托得越發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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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殿之上,遙遠而微弱的古琴之聲悄然響起,與消沉哀愁的簫聲纏繞在一起,如同清澈的泉水拂過鵝卵石上的青苔,如同和煦的春風吹過陰冷的角落。
薛檀樅彷彿被一根無形的絲線牽引,瞳孔中隱隱有了星光。他生怕這熟悉的琴聲消失,絲毫不敢停止吹奏,焦急地尋找聲音的來源。
這是母親最喜歡的曲調,他吹奏此曲,就是想告訴母親,「我回家了。」那麼,是母親聽見自己的心聲,在回應自己?
他的意識在現實和幻境的邊緣遊走,一半清醒,一半沉淪。
「此地另有人在!」眾人紛紛如臨大敵。
一句提醒將薛檀樅拉回現實。
這是密室里的古琴。有人破除了機關,來到了石室。
隨著雀鳥音符的出現,希冀的念頭破土萌生,是漠光!
薛檀樅的心不在焉給了孟千山可乘之機。
回山轉海劍法密集劈下,如同萬千雷鈞自黑雲中流瀉而出。
薛檀樅身形微滯,慢了一拍,眨眼間左臂多了一道劍痕。他絲毫不予理會,巧妙地避開後面雷霆般劇烈的進攻,擇機用墨簫一揮,使出九天雩風劍法中的「一雁落寒空」,招式華麗而快速,如龍盤旋,輕飄翩騁,將萬千驚雷一吞而盡,時而如驚鴻破空,時而如銀河將傾。
正在眾人以為薛檀樅即將反制之時,一道變化莫測的劍芒劃過天際,猶如奪目的金烏衝破雲霞,劍氣如千軍萬馬般蔓延開來,四周的空氣彷彿被這一擊撕裂一般。
這道劍光以飛一般的速度朝著薛檀樅的方向全力衝刺,將他逼到邊隅一角,似無路可退。直至最後關頭,他長揮墨笛,用漩渦般蜂擁而上的勁力將白光之刃纏住,頃刻間將其溶解。
看似危險已去,實則真正的危險近在咫尺。
一道無形而凌厲的劍氣悄無聲息地穿透了薛檀樅堅實的胸膛。剎那間,一股難以言喻的灼熱感自傷口處爆發開來,彷彿有千萬道火焰在他體內瘋狂燃燒,將每一寸血肉都烤炙得滾燙。
隨著劍氣的肆虐,他全身的血脈開始逆行,每一根血管承受著千鈞之力,隨時可能爆裂開來。
能讓薛檀樅有類似交手體驗的,即便在無極門中,也超不過六人。
在意念掙扎之際,薛檀樅的意誌異常堅定。棋逢對手的興奮,向死而生的慾望,如同潛藏於深淵的巨獸,猛然間覺醒。
薛檀樅放任著逆行的氣血,開始催動體內的懸火招魂決暗自運行。
懸火招魂決,猶如一朵妖異而危險的罌粟花,散發著令人心悸的魔力。它並非單純依靠鋒利的劍刃或是精妙的招式取勝,而是融合了藏羌古老而神秘的咒術,使得每一劍揮出,都攜帶著來自幽冥的烈焰,撕裂敵人的血肉之軀,侵入其心神,摧殘其意志,讓對手在絕望與恐懼中慢慢沉淪。
陰鬱的墨簫在短時間內變換出數不清的劍招,速度之快令人咋舌。劍尖所指,玄火隨之而生,連同空氣中的水汽都一併焚燒,將世間萬物都揉成焦土。
孟千山皺了皺眉,調用強大的內力在周身建立起一道堅硬的屏障。
隨著戰鬥的深入,連綿不斷的劍氣像火舌般炙烤著這道防禦的屏障,不斷舔舐著屏障的每一個角落,尋找著那即將崩潰的臨界點。
孟千山的眼神中閃過一絲凝重,從自己體內流出的內氣彷彿被薛檀樅悉數吸納,助長了他的強勁。眼見這道屏障越來越脆弱,一旦徹底破碎,將再無還手之力。
而最可怕的,莫過於懸火招魂決對人心的侵蝕。
孟千山的腦海中開始閃現一些過往的畫面,那些死在他手中的人,搖身一變成為帶著戾氣的鬼魂,在他眼前肆意舞蹈。一股無法言喻的寒意從心底升起,那是對死亡的恐懼,對未知的絕望。
懸火招魂劍法中蘊含的邪惡意志,如附骨之疽,令人自毀在絕望的迷宮裡。
下一刻,斬風劍不再受控制,彷彿脫韁的野馬,開始肆意狂舞,釋放的劍氣雜亂無章地射向宮殿的石柱。那些堅如磐石般的柱體,在凌厲的劍氣下也不禁顫抖,表面漸漸浮現出一道道細微卻觸目驚心的裂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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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劍氣的不斷肆虐,整個地宮彷彿被無形的巨手握住,開始劇烈地搖晃。宮殿的穹頂也隨之顫抖,碎石紛紛揚揚地落下,將地面砸成一個個深坑。
薛檀樅驀然停下攻擊,目光隱憂。
先前的炸藥險些動搖地宮的根本,而連綿不絕的衝擊無疑是雪上加霜。倘若再多來幾個回合,必會引發地動山搖的災難後果。
但來自孟千山的回擊沒有給薛檀樅過多思考的空間,在屏障即將破裂的瞬間,孟千山默念口訣,萬道光芒如佛光將其身籠罩,霎那間,一道更加堅韌、更加耀眼的防護應運而生,如同古老神話中被喚醒的巨獸,逐漸展露其龐大的身形。
回山轉海心法的奧秘在於修鍊之時可以儲存起過剩的內力,並幫助修鍊者隱藏真正的實力,在危急關頭釋放出來。
排山倒海的浪潮暗藏萬千支鋒利的細刃,以近乎狂暴的勁道擦過薛檀樅的皮膚,鑽入經脈里像鐮刀一般劃過全身,連骨髓也不放過。他的右手出現控制不住的痙攣,劇烈的痛楚破開喉嚨發不出聲音。同時,掠過凹凸不平的牆壁、尖銳斑駁的碎片,發出如泣如訴的低沉迴響。
「放棄吧。」孟千山的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覺的弧度,向前逼近。
薛檀樅一運功,內息全然被打亂,止不住的鮮血從嘴角溢出,「你做夢。」
「你瞧瞧你,還有翻身的機會嗎?」孟千山暗中又封住了薛檀樅幾個大穴。
此時三清派長老彭英哲盯著殘破的地面,自言自語道:「豫兄,你瞧地面的那一灘鮮血,竟然被地面的縫隙吸收了。」
豫北原用劍撥開一部分碎石塊,發現地板完好無缺,表面還刻有直線和弧線交錯的圖案。
而被翻到一旁的碎石塊,被彭英哲撿起拼湊起來,嘆道:「這石塊上面有字呢!」
「什麼字?」
「像是個『復』字。難道這牆壁上原本有字?」
彭英哲垂首觀察半響,「在場各位不妨來搭把手,這大殿下面似乎另有玄機!」
話剛落音,宮殿深處傳來一陣陣低沉而渾厚的石塊摩擦聲,沉寂已久的古老機關彷彿被某種神秘力量喚醒,整個大殿都在為之震顫。
原本看似平整無奇的地面,此刻卻如同活了過來一般。隨著機關的不斷旋轉,地表逐漸分為兩層,地面露出許多下沉的圓形的洞口,彷彿夜空中忽明忽暗的星辰,時而張開,時而閉合,每一次變化都伴隨著碎石的跌落,與洞口下方的石壁撞擊,發出清脆而堅定的聲響。
隨著地面堆積的碎石被機關清理大半,刻在腳下的圖案逐漸清晰起來,那是一幅星、月、日交匯的六十甲子圖。星辰璀璨,月華如水,日光熾烈,三者在大殿地面上交織成一幅壯麗的天文畫卷。
洞口機關毫無規律的開合,時間又短,令人來不及記憶。在場之人紛紛退到牆邊,絞盡腦汁地思考機關的運作之法。正在這時,兩道身影像皮影似的從一個洞口飛出。
「鍾師侄,怎麼是你?還有溫先生。」彭英哲驚訝萬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