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雪落
大魏雍和六年臘月二十一日大吉諸事皆宜
夜涼如水,月色寂寥。太極宮裡巡夜的金吾衛正踏著整齊的步伐,穿行在每一處。偶爾有幾聲夜梟的悲啼從樹梢上傳來。
刑部大牢最後一間牢房內,裴皎然盤膝對牆而坐。時不時抬頭望望頭頂的那扇小窗。
「二十一天了,還有一個月就要過年。」裴皎然語調里摻雜了幾分譏誚。
深吸口氣,裴皎然扶著牆想要起來,卻忍不住咂舌。她低頭看向琵琶骨的位置,雖然傷口上已經結了痂,但是仍舊有黑血滲出。
手指撫著傷口,裴皎然眼中浮起嘲弄。未曾想到一場尋常的應酬赴宴,卻讓她卷進延誤軍機的大案中。回想往昔,她忍不住哂笑。
從十八歲以女子之身狀元及第,得恩師武昌黎青睞,被他舉薦入仕到如今,已經有七年。她亦從小小的縣令,憑藉卓越政績,坐到了尚書左僕射的位置上。
朝中人人皆稱她小昌黎公,贊她有房杜之才,乃社稷之臣。
眼下自己身陷囹圄,旁下無人願意相助不說,甚至還有不少人落井下石。偌大一個朝廷居然沒一個真心朋友。
思緒至此,她斂眸。憶及此前受刑時聽見的話,暗裡那個人擺明了是要她死,亦或者說是要她背後那些人死。不過他恐怕至今都未能如願,否則聖人早就處置她了。
只要對方沒證據,還有恩師替她周旋。她自然能洗脫罪名,重回政事堂。可……為何他們這麼多天都毫無動靜?
她正想著,突然聽見外面傳來的腳步聲。瞬時抬眸,眸露銳芒。
「某想某已經說得很明白了。沒有做過的事情,某不會承認的。」
「裴皎然。」來人溫聲喚道。
聽得熟悉的聲音,裴皎然玩味地勾唇。
「呦,李休璟你居然願意屈尊來此。外面那些獄卒竟然會放你進來?」她咬著牙轉過身,虛睇著來人,「你來是準備嚴刑逼我認罪,還是另有所圖?」
李休璟聽見她的話,張了張嘴。卻什麼也沒說,半晌后才開口,「有錢能使鬼推磨。還有嚴刑拷打的事也輪不到我,我只是來看看你。」
她眯眼打量著李休璟,目光轉落在他手上的食盒上,「看在你帶了郎官清的份上,我不糾結原因。不過我這沒地方坐,只好委屈你站著。」
李休璟打開食盒,取了酒盞遞給她。瞥見她身上的傷口,眉梢微挑。
「想不到你也有這麼落魄的時候。」
把玩著李休璟遞來的酒盞,她仰頭一口飲下,哂笑道:「刑部么……有些手段也不足為奇。況且我在政事堂這麼多年,得罪的人也不少。總得讓人家交差不是。」
聞言李休璟沒有開口,眼露凝重。
「嘖,你這酒買得不好。」將酒盞放下,裴皎然牽唇,「記得西市胡大娘家的郎官清才是最好的。」
打量她一眼,李休璟挑唇,「在這個地方你也挑啊?真是……」
他正說著,裴皎然突然做了個噤聲的姿勢,示意他躲起來。
在她的示意下,李休璟閃身出了門,剛一出門,她卻叫住了他,眼中隱有深意。
「李休璟,你最好離這灘渾水遠遠的。」
聽著她的話,李休璟皺眉。剛想要說什麼時,卻聽得腳步聲越近,只好暫且藏在暗處。
不多時,兩名內侍跟著刑部侍郎周旻一塊走了過來。
「裴皎然,聖人有口諭。」
聞言裴皎然轉身,恭敬作揖,「罪臣裴皎然聽詔。」
「聖人口諭。雖然裴皎然罪大惡極,但是朕念其於國有功,特意留其全屍。」
「罪臣謝聖人恩典。我有個問題。」她溫聲道。
看著她朱袍內侍一甩拂櫛,「咱家今日就發發善心。記著是那些人要你死。他們和聖人說,殺了你則天下太平。」說罷他指了指桌上兩個赭漆木盤,「快選一個,咱家還得回去復命呢。」
眯眸看向赭漆盤中的鈞瓷執壺和白綾,裴皎然眼中浮起思量,她抬頭意味深長地看了眼周侍郎。
「莫催。」裴皎然持起鈞瓷執壺,她朝著政事堂的方向舉杯,隨即朗聲道:「練得身形似鶴形,千株松下兩函經。我來問道無餘說,雲在青天水在瓶。」
一詩念罷,她仰頭將壺中酒一飲而盡。鬆開手,任由酒壺摔在地上。
繼續盤膝坐在地上,她笑盈盈地望向周旻,喚道:「周侍郎,替我轉告陛下一句。今夜長安必有大雪。」
「會有雪么?」
「不信你聽。」
裴皎然揚眸輕笑,「瑞雪兆豐年……來年兩祭時,記得攜酒來。」
話音落下她身形一晃,倒在地上。有血從她唇角溢出。
「真是不甘心被當做棄子啊……」裴皎然冷笑著合眸。
她一死朱袍內侍從袖中取出一面銅鏡,在裴皎然口鼻上擱了一會才拿起來。
鏡上無水汽,證明人已經死了。
「走吧,回去向陛下復命。」看了眼還站在原地的周侍郎,朱袍內侍笑道:「周侍郎留在這裡也不覺得晦氣么?還是快些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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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僚一場,我自當送裴僕射一程。」說完周侍郎朝地上的屍首鄭重一拜。
三人沿著來路步出刑部大牢。這時周侍郎忽然感覺臉上一涼,隨即伸出手。
看著落在掌心的雪花,周侍郎眼中浮起詫異,「真下雪了……」
「走,咱們去給聖人報祥瑞。」
藏在暗處的李休璟,看著裴皎然的屍首被獄卒抬了出去,喟嘆一聲。正欲離去時,從他袖間掉出一個紙團。
這……這是裴皎然給他的?
將其拾起展開,看著其上寫著的內容。他眸中閃過異色,旋即快步奔了出去。
大魏雍和六年,左僕射裴皎然因為延誤軍機,而觸怒龍顏。雖然罪犯滔天,但念其曾於國有功賜鴆酒一杯,特許其自盡於牢中。
空氣中浮動著黃沙的氣息,周圍籠罩著乾燥且炎熱的味道。屋外的簾幔皆悉數垂落,葯香縈繞。
「女郎怎麼還不醒?她這一病可就是好幾天啊。」
「誰說不是,衙門那些書吏每天都要來後院鬧騰。女郎要是再不醒,指不定又要鬧出什麼事情來。」
「大夫不是說女郎沒事么?依我看沒幾天就應該醒了。」
正說著屋外忽然黃沙狂卷,摻雜著粗糙沙礫的風吹得窗框不斷晃動,彷彿隨時都會被風捲走。屋外的燭火也輕輕晃動著。
床榻上的裴皎然緩緩睜眼,她轉頭隔著床幔望向遠處的一縷幽微燭火。深吸口氣,一股濃郁的葯香躥入鼻中。
雖然眼前這個環境十分的熟悉,但是這陳設絕對不是她在長安的府邸,而是河西一帶慣有的風格。
可她記得她已經死了,如何能回到河西?
除非她沒死——
念頭一出,裴皎然微掀帘子,露出一條縫往外看去。只見一婢子站在門口,同一老嫗說話。看著熟悉的婢女,她抿緊唇。
這是她之前的婢女碧扉,早在三年前就死了,怎麼可能出現在這。
思緒一時間變得無比雜亂,她皺眉思付一會,輕咳了幾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