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小心剋死了您
一進主廳,一股熱氣撲面而來,混著暖烘烘的沉水香,讓祝箏有些喘不上氣。
祖母端坐在高堂的太師椅上,搖著織金團花的扇子喝茶,聽到動靜,連眼皮都沒抬一下。
祝箏規規矩矩地問安行禮。
祖母從鼻子里哼出點聲息,算是應了。
「三丫頭在詩會上到處找你。」祖母開口,嗓音透著養尊處優的慵散,「說吧,又鬧出了什麼亂子?」
那酒是祖母身邊的親信桂香嬤嬤親自送的,想必也回稟過被誰喝了。
「回祖母,宴上貪飲幾杯,讓祖母掛心了。」祝箏沒抬頭,半真半假道,「喝醉之後,正難受著,桂嬤嬤過來帶我去客房,箏兒知道是祖母特意囑咐的,來之前還正和鳴翠說祖母對我們晚輩太體……」
話沒說完,祝老夫人忽地把手擱在案几上,翡翠扳指磕在案面上,發出啪嗒一聲。
「沒功夫聽你賣弄嘴皮子。」她語調不高不低,卻一貫的壓人。
「箏兒不敢。」祝箏仍是平靜地答話,「箏兒知祖母苦心,不過是想替祝府分憂罷了。」
廳中一陣寂靜,沉水香燃著青煙,悶沉地快要窒息了一般。
祝老夫人輕嗤,「你能分什麼憂?」
「自然是如祖母所想,尋個良婿。」
祝老夫人從喉嚨里「嗬」了一聲,頭也不抬地吹著茶葉,神情里的嘲弄毫不掩飾。
祝箏當然知道祖母向來把希望都寄托在三姐身上,畢竟也沒有哪戶好人家有膽子娶她這個「喪門星。」
「你娘家無人,又是這般性子,就算有命嫁了高門,犯了錯還不是任人欺辱?」
沒有劈頭蓋臉地直罵她異想天開,甚至還順著她的話為她考慮,竟讓祝箏破天荒地感出幾分體恤來。
祝老夫人個頭不高,總喜歡穿花團錦簇的衣裳,髮髻梳的一絲不苟,簪滿頭的華貴珠翠,很少笑,也很少高聲說話,舉手投足都端的當家派頭。
在她少時的印象中,只有對著祝隆時,那張臉上才會帶點慈愛的笑意。
對上她時,永遠是一副冷眼。
好些的時候,祖母一般對她視而不見,壞些的時候,即使什麼都沒做,也會突然被從房裡拎出去跪祠堂。
小小的祝箏幾乎在祠堂里跪完了整個童年,她經常仰頭看著靈位上那些陌生的名字,偷偷為列祖列宗們編造做了鬼后的差事。
大了些時,她無意中聽下人議論,四小姐比三小姐長得更肖似生母,姝麗的太過招搖。
或許也是因為這樣,祖母看她時,那恨意幾乎無處掩藏。
那時祝箏忽然想明白了,聽話和軟弱大約永遠都換不來一句好言相待了。反正最後都是跪祠堂,還不如頂撞幾句,最起碼心裡來的舒爽。
很快她把一張嘴皮子磨的爽利,諸如「離我遠點,小心我剋死了您」,「孫子又如何,還想再去金香樓收屍一趟?」「打死了我,您就是喪門星了」……張口就來。
常常把祖母氣的捂著心口朝她砸東西。
如今祖母好手好腳地坐在這裡喝茶,祝箏仔細瞧了一眼她紅光滿面的臉,比她記憶里要年輕不少。
或許是因為再見到親人,即使是向來疏淡的祖母,她竟忽然有幾分愧疚,也許上輩子祖母最後重病,和她整日氣她也脫不了干係。
「這不是還有三姐和祖母嗎,怎麼算得上沒有人呢。」祝箏把話盡量說的中聽,「箏兒年輕氣盛,不如祖母思憂如篦,近些日子才忽然懂了事,知道了操持家事的辛苦。」
祖母冷冷笑了一聲,「原來生出來時帶著腦袋呢。」
祝箏一噎,下意識想頂嘴,又冷靜下來。
她今日來的目的,可不是和祖母一決高下,耍嘴皮子威風。
再無寒喧的心思,祝箏直入正題,「昨日醉的不深,到客房不久,正巧遇見一位公子過來,聊起來甚是有緣。」
「哦?遇見誰了?」
「鎮國公府上的六公子,溫泊秋。」
那杯吹來吹去根本沒沾口的茶終於被放下,祝老夫人終於抬頭,正眼看向了祝箏。
祝箏面不改色道,「祖母,箏兒也該相看夫婿了。」
祝老夫人細長的眼睛一眯,「你姐姐還沒說親,哪裡輪得到你?
聽祖母提起姐姐,祝箏定了定心神,她們姊妹是祝家最後的底牌,從小的作用只在招個不知在哪兒長著的女婿進祝府。
可惜祝府名聲在外,連個上門說親的也沒有。隨著年歲漸長,祖母在詩會上的舉動,已然有了病急亂投醫的意味。
今日祖母並沒有上來就興師問罪,怪祝箏壞了她的打算。想來今日冷靜過後,即使成了,心中也有幾分不甘。
祝箏要賭的就是這幾分不甘。
「機會可只有兩回。」她凌然一笑,「難道姐姐不值得搏個更好的嗎?」
「胡說什麼!」祝老夫人似是被戳中了痛處,將手裡的扇子猛地擲過來,「小混賬的,祝家還輪不到你來做安排。」
鳴翠在門口等的心焦的時候,終於看見自家小姐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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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頭一次看到小姐是帶著笑出來的。
往常不是一臉怒氣沖沖,就是咬著牙紅著眼眶,倔著小臉不肯讓眼淚掉下來。
鳴翠趕緊迎上來,「小姐在笑什麼?」
祝箏隨口道,「祖母康健無恙,做孫女的高興唄。」
結合祝箏的一貫作風,這話說出來很難不顯得陰陽怪氣。
「小姐。」鳴翠滿眼擔憂,一眼瞧見發紅的額角,「老夫人又打你了嗎?」
不會把小姐打傻了吧。
「被扇子砸了一下。」祝箏淡淡笑了笑,「不疼。」
鳴翠立馬從身上摸出個青瓷小瓶,自打她跟著小姐,眼見著她不是在挨打,就是在受罰,身上總是各種各樣的淤青。鳴翠便養成了隨身帶著各式藥膏的習慣,治跌打的,治破皮的,一看見就第一時間抹上藥,教她少受些疼。
祝箏滿眼感激地看著鳴翠,忽然伸出手抱住了她。
「謝謝你,鳴翠。」
鳴翠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小姐謝我幹什麼。」
「見到你真好。」
死了一次的人,看什麼都觸景傷情。
見慣了小姐胡言亂語的鳴翠沒再問什麼,任小姐緊緊抱了一會兒,才忽然想起來。「對了小姐,你著人查的稟報回過來了。」
去見祖母前,祝箏囑咐鳴翠去打點幾個水榭的侍從,問問詩會那天,有沒有見過太傅大人。
據回稟,太傅雖也在被邀名冊里,但安排的是御隨的行宮,並未安排到世家子弟住的南苑去。
且他白天遲遲沒有現身,臨近傍晚,才忽然大駕光臨。
後面,就沒人見過太傅大人了。
詩會宴上斗詩請酒時,祝箏注意力都在溫泊秋身上,如今回憶起情形,確實未見到太傅大人。
那他現身是為了什麼,又為何會出現在溫泊秋房中呢?
祝箏聽完,方方平靜下來的心又變得七上八下。
從頭到尾,十分里有十二分的不對勁。可又查不出是哪裡不對勁。
她囑咐留兩名親信家丁,一個繼續查水榭詩會上換房的事,一個蹲守太傅府附近,隨時稟告太傅動向。
蹲守那隊,她特意叮囑,太傅府上事無巨細全都要記清楚。
一則是為了怕他心血來潮想起她這段露水情緣,哪天來府上要人。
二則是盯緊他的動向,以免冤家路窄和他不小心在哪裡撞見。
接下來好幾日,稟報傳回的都是些瑣事。
無非是他出了府,進了宮,正經尋常的堪稱索然。唯一的不同,是前日太子殿下來過,在太傅府上待了整整一天。
祝箏讀到這條稟報時,心口一冷,下意識握緊了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