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一十九、

一百一十九、

天光放明,張瀟睡眼惺忪地從床上坐起,只見房中僅自己一人,老神仙不知哪裡去了,伸手摸摸腰間,硬硬的一方紙塊還在,稍微放了點心。他並不急著穿衣,而是繼續坐著,暗地裡運轉體內小周天,自覺內力回復大半,筋肉的酸痛感全消去了,心中不禁一喜。

他披上外衫,套上鞋子,走了幾步拉開房門,門外的一幕頓時讓他目瞪口呆。

這時的天還是牛乳一樣的白,房前大片的花叢中,一個白髮如雪、赤身露體的老人手揮足舞,不時俯下身去啜飲著大小綠葉和各色花瓣上的第一滴天露,一口呼吸悠長細重。柔和的晨風輕輕拂過,花香、露香在空氣中的流轉隱約可見,嫩枝和銀髮一起飄搖,整片花叢似乎要乘風而去,似山鬼,若花妖,如仙靈。

這不用說也是類似於首陽派「早課」的一種東西,可張瀟從沒見過如此舒展、飄逸的一套動作,再看幾眼,越發覺得各種奧妙難以言說——看似隨意揮灑,可從頭髮梢到腳趾尖的每一寸肌膚、每一處關節、每一條血脈都能隨著這一路動作從睡眠中被喚醒,若是長期堅持做下去,只怕功效比本派的「定體二十六式」還要強大。

張瀟不敢打擾老神仙的早課,悄悄關上了門,可腦海中一直盤繞著那一路看似平凡實則神奇的動作,便順著記憶,自己在房中手舞足蹈起來。他是出名的少年天才,平常武功只要看一遍就能照著做下來,可這一路動作卻怎麼也難以把握住一招一式的分寸。雖然如此,老神仙每一個動作的神妙卻在他腦中越來越明顯。這就好比是「意態由來畫不成,當時枉殺毛延壽」,美人的容顏看一眼,心中便生出無限的愉悅之感,可要用言語描述她的眉眼,唇鼻,體態,身材,那可真是難上加難了。能用語言表述出的,往往都是凡品。

張瀟正在自己琢磨,老神仙早課作罷,披衣進門,看到他有樣學樣地手揮足舞,不禁笑了起來。張瀟聽得聲音,忙回身道:「老神仙,好早!」老神仙道:「你身體可大好了?」張瀟躬身道:「托老神仙的福,比昨日油盡燈枯的時刻好得多了。」老神仙「嗯」了一聲,從屋角的一排陶罐里拿起一個,倒出三粒黑漆漆的丸藥,道:「你把這個服下。」張瀟毫無提放,取過塞入自己嘴裡,只覺味道略微嗆鼻,入口卻有絲絲甘甜,立即明白這是昨晚服用過的「十氣匱黃丸」。老神仙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道:「沒錯,這就是『十氣匱黃丸』,服用一顆,可增你半年內力。」

張瀟吃了一驚,道:「這不是溫補氣血……」老神仙道:「若是常人服用,當然溫補氣血,可你習武之人,有一點內功底子,這『十氣匱黃丸』便能依著你原本的基礎加成內力。你體格還算健壯,可惜丹田中氣不足,正該趁著年輕著力培養,若等到而立之後,此生武學的進展幾乎便定格了。」張瀟幾乎難以置信,單膝跪地由衷道:「多謝老神仙賜葯!」

老神仙笑道:「不要多話,隨我來。」他帶著張瀟出門,順手摘了一朵花,把玩片刻,將帶著露水的花瓣一瓣瓣填到嘴裡,回頭對張瀟道:「吃點!」張瀟依言摘花為食。這裡花朵葉瓣肥大,生長繁茂,頗可擋飢。二人一直向山谷裡面走去,越往裡走,花兒越來越少,越來越小,肥嫩的綠草卻是越來越厚,不過並不像一般的野草那般雜亂不整良莠不分,相反倒是很整齊地統一在小腿肚的高度。

走了約莫有半里地,前面出現五顆高大的喬木,張瀟認得是棗樹。老神仙帶著他走到棗樹下面,彎腰撿起兩根樹枝,將其中一根扔給張瀟道:「我們來比比劍法。」張瀟早猜到他有此意,對這突兀之語並不驚訝。老神仙看來也是好武之人,並且是此道中的大高手,若能得他指點一二,當可終身受用不盡。他費心思救了張瀟性命,又賜葯助他增長內力,說是好奇於張瀟的經歷,不過是藉此牽引出張瀟心中的鬱悶。實際上,是他孤身隱逸久了高手寂寞,期待有個外來武者與自己切磋一番。

張瀟伸手除去了枝上殘葉,平心靜氣抱在胸前。老神仙哈哈笑道:「你是晚輩,我讓你三招。」張瀟也不客氣,道:「那麼得罪了。」聚神凝力,全神貫注平平刺出一劍。這一招平刺是用劍的基礎,就算是不懂武功的三歲幼童也會使,天下絕大部分劍法中都未收錄此招。可首陽派的劍法偏以刺撩為主,便把這再平常不過的平刺當做了起手招式。張瀟這一刺返璞歸真、盡棄浮華,彷彿手中當真拿著一把寶劍一般,氣勢迫人。

老神仙花白的眉毛揚起,贊了一聲道:「好劍法!」手中樹枝如劍般翻出,憑空劃了兩個圓圈,連消帶打將這一刺化去,余勢反攻張瀟。張瀟橫起劍身,以橫破圓,將老神仙劍勢化去,手腕一震,劍身顫抖,一化為三,如長了三隻腦袋的毒蛇一般向老神仙噬去。老神仙道:「這一招比剛才差點啦!」同樣一劍化而為三,「撲、撲、撲」三聲連響,那枝頭如長了眼睛似的,恰好和張瀟的三道劍影尖端相碰。張瀟微微一瞥,見自己手中樹枝前段竟然並未開裂,倒是少了一截,地上灑了一層木屑。原來是老神仙功力精純,將樹枝前段生生震散了。

張瀟暗叫一聲慚愧,知道老神仙功力高深,自己決計傷不了他,便深深呼吸一口,腳下步法變幻,瞬間繞著老神仙轉了一周。在這眨眼不過的時間裡,一連刺出二十七劍,劍劍不離周身要穴。事實上這已經不是一招了。

老神仙道:「這才像話……」話音未落,左腳跨東,右腳跨南,上身卻向北偏去,頓時讓張瀟大半攻勢落了空。接著劍勢朝西護住周身,左足點向張瀟腰間,以攻為守,又讓這一番攻擊落了空。

張瀟跳開一步,搖頭道:「前輩功力精湛,晚輩甘拜下風。」老神仙道:「再來,再來!」張瀟道:「這三招難以奏效,其他任何招式都是無用的了。」老神仙一想,道:「這倒是……你用劍的基礎是不錯的,不如我傳你一路劍法,然後我們再比過。」

這當然是千載難逢的奇緣,張瀟強捺住心頭的騷動,道:「多謝老神仙美意,只是晚輩已有師承,不敢高攀。」老神仙笑了笑,道:「這樣吧,我前些年研究出一路劍法,只是我久居山中,消息閉塞,你是外面來的,就幫我看看這劍法中的紕漏,以此報我的救命之恩,好么?」這樣一來,張瀟自然不算背叛師門了,可以光明正大地借印證之機學劍。他早已心癢難耐,略一沉吟,撲哧一聲笑了出來,算是同意了。

老神仙道:「這路劍法,只有一式。」

張瀟又是一驚!這位素未謀面的老前輩深不可測。張瀟和他一見面,便像是見了多年前的老朋友一般相熟,可他還是能讓自己一再地驚訝。

老神仙看了張瀟一眼,道:「在我看來,兵無常式,水無常形,任何武功若是有了固定的招式,無異自求死路。好!現在你再來刺我一劍。」張瀟依言一劍刺出,只見老神仙眼皮微闔,眼睛看向別處,所持的一截枯枝似乎活了一般歡跳著,躍動著,將老神仙的手帶了起來向自己迎來。張瀟眼睛一花,再看自己手中,樹枝早被擊飛了。

張瀟喃喃道:「這……這是……」老神仙道:「眼睛能看你的劍路,耳朵能聽你的風勢,可到最後還是在心中計算一番,才能猜到你下一招是什麼。其實哪用得著這麼麻煩?與其如此,倒不如不去看,也不去聽……」張瀟叫道:「你不看對方劍勢,又如何猜到他下一招的去向?」老神仙喝道:「你這便是入了魔障!塵世中如許的魔障不知何其之多!我們比武競技,目的是為了猜到對方的招式么?就算你能猜的百發百中,又有何用?你真正想做的,還在後面——那是要截住他的攻勢,尋找他的破綻,最終克敵制勝,對不對?」

張瀟道:「可是……你不知對手來勢,又如何找他破綻?」老神仙一笑,道:「世上最了解你的對手的人,只有你的對手。你可見過激流中飄蕩的樹葉么?樹葉並無靈性,但卻能在湍急的水流中搖擺舞蹈、求得生存。你可聽過庖丁解牛的故事么?庖丁那把刀以無厚入有間,恢恢乎游刃必有餘地。我這一式劍法,名為『飄飄一劍』,便如亂流、疾風中的樹葉,巧妙地規避對方攻勢,從他的縫隙中直插進去。」

張瀟聽得發愣,老神仙道:「你看我,渾身放鬆,擯棄雜念,心中什麼也不要想,只當腦中一片空白,鬆鬆地持著劍柄……來,你試試!」張瀟接過他手中的樹枝,松垮垮地捏著,照著老神仙的樣子微闔眼皮,醉漢般歪歪扭扭地迎風走出幾步,老神仙道:「你這還不算放鬆。你雖然身體壯實,可是肌肉和筋骨缺乏協調,若要全身放鬆,只怕站立都難。從明天起,你跟我一起祭花妖。」張瀟奇道:「什麼?」老神仙道:「『祭花妖』!今天早上你不是還在偷看嗎?」張瀟這才知道原來那一路動作名叫「祭花妖」,自己也能學了,喜不自勝。

喜了一會兒,張瀟忽然愁上眉頭,嘆氣道:「那一路『祭花妖』神妙莫測,不久之後全身要真正放鬆,卻也不難。只是要我心中什麼都不想,可就有點……」老神仙微笑道:「你莫名其妙闖進皇城,也可以證明這一點啦!我以前也和你一樣,腦中總是蹦出一個又一個新奇古怪的念頭,趕也趕不走。」張瀟問道:「後來您是怎麼做到的呢?」

老神仙也嘆了口氣,斑駁樹影中的神情忽然變得一片落寞,道:「我那時心高氣傲,哪裡想得到清心?這『飄飄一劍』是我後來才悟到的。」他又道:「我以前目空一切,總以為天下是為我而生、繞我而轉的,後來我才知道那時的自己多麼幼稚可笑!」張瀟被他這麼一看,心中跳動不已,臉上一陣陣發燙。少年人的虛榮心、爭勝心在他身上也有極大的體現,他自己也是知道的,老神仙這麼一說,在他聽來便如同是批評自己一般,如同芒刺在背。轉念一想:「你這還是自命不凡,還是把自己當做世界的中心!老前輩感慨自己的過往,哪裡是藉機諷喻你了?張瀟啊張瀟,你這個自作多情的毛病就不能改改么?」誰知老神仙似乎看穿了他心中所想一般,哈哈笑著拍拍張瀟肩膀,道:「你沒有想錯,我就是在諷喻你。其實,這個世界對你的看法,事實上就是你自己對自己的看法。要把周圍的世界當成空氣,你得首先放下心中的驕傲狂妄,把自己當做空氣才行。」張瀟眼神空濛,望向遠處,似有所悟。

老神仙不聲不響地走開了,留張瀟自己一人在樹下痴痴冥想。

之後的幾日里,張瀟同老神仙一起「祭花妖」,吸風飲露,以花為食,每過八個時辰,便服用三顆「十氣匱黃丸」,內力大有進境,其餘時間便苦心參悟『飄飄一劍』那棄我忘我的意境。不知不覺,九日已經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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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劍天瀾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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