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少年時(9)
第29章少年時(9)
「你們不是逃亡嗎?你們能結婚嗎?」
「有錢能使鬼推磨,那邊的事基本已經託人搞定了,再說我也到了法定結婚年齡呀,有什麼不能結婚的。」秦茜眨眨眼睛,法定結婚年齡這話從她一個黑社會大姐大嘴裡說出來特別搞笑。
「你不拿戶口本嗎?你們怎麼登記呀!」「先辦事唄!等你哪天把戶口本給我偷出來,再補個證。」秦茜無所謂地說。
秦川還嘟嘟囔囔地各種抱怨,他對自己唯一的姐姐要嫁人這事兒顯得特別小心眼。
「得了得了啊!」秦茜摟住我們,「一會兒先去吃飯,明天你們倆陪我上街,我給你們買身衣服去。」
「買衣服幹嗎呀?」我傻乎乎地問。「後天我婚禮,你們要一個做伴郎,一個做伴娘呀!」不知為什麼和秦川一起湊成一對讓我突然臉紅起來,而秦川也難得地不好意思,梗著下巴說:「誰要跟她一起!」「我還不想跟你一塊兒呢!」我馬上還嘴。「你們倆都多大了,怎麼還這樣呀,見面就掐!走吧,譚輝已經到飯店了,等著咱們呢!」秦茜一手拉秦川,一手拉住我。
晚上和譚輝吃飯,秦川還是一臉的不痛快,都沒有好好去敬一杯酒。而譚輝也就由著他,對我們都很周到。我能感覺出他很愛秦茜,那是我第一次深刻感受到那種要共度一生的愛情是什麼樣子。不是豐沛的表達,而是絕對不能沒有你的依戀和只想和你在一起的陪伴。
第二天秦茜帶我們去了淮海路的巴黎春天,她給秦川買了一身西裝,系領帶時秦川一直彆扭地掙扎來掙扎去,被秦茜狠狠拍了一巴掌才老實。鏡子里的秦川修長筆直,我第一次覺得他帥。秦川見我盯著他看,一下子害了羞,沒好氣地說:「看什麼看呀!」
「看你好像農民企業家啊!」我違心地奚落他。秦川再也不試了,罵罵咧咧地回到試衣間。而輪到我試裙子的時候,他報復似的沒好臉色,連試了幾件,他都喊丑,弔帶裙他說沒身材還來現眼,蓬蓬裙他說穿著像鴕鳥,白色他說顯我黑,紅色他說顯我土,氣得我都要哭起來,秦茜乾脆把他趕了出去,才終於買到一條合適的淡金色蕾絲裙子。
上海結婚習俗和北京不同,他們晚上擺酒席,而北京要是在晚上擺酒那就算二婚了。譚輝和秦茜都是北京人,也入鄉隨俗訂了晚宴。後來我總覺得如果不是晚上結婚,也許他們就能走到白頭。但這也就是經年後的我給那些無法改變的遺憾一種宿命的解釋。不能開解,便只能認為那是註定。在那時的我們與他們分明以為,這已經是永遠。
婚宴前我陪秦茜化完了最後的新娘妝,那個我一直羨慕,從小便被無數次稱讚的女孩在那一天美得傾國傾城。我總有些恍惚,似乎我們一起披著紗巾裝成白娘子滿街跑的日子就在昨天,而一晃十年時光,今天她就披上了婚紗。
我感慨地拉住秦茜的手,「秦茜姐,你真美,也真棒!你知道嗎,小時候我總想著我要能變成你就好了,可我永遠做不成你,我大概一輩子也不會有你這種膽量。」
秦茜笑著說:「喬喬,你別變成誰,你就做你自己最好了。我覺得呀,我和我媽最像的一點就是對愛情有一種孤勇。人們常常被一句『以後怎麼辦』給嚇退了,以後那麼長,不是想出來的,是過出來的。我們也不知道從遇見哪個人開始,一輩子就這樣了。」
門鈴響了,是迎親的人到了。「你一定要幸福。」我眼中含淚。「你也是!」
秦茜沖我回眸一笑,她輕巧地跳下床,不等那些啰啰嗦嗦的規矩,直衝過去打開門,親自迎進了她的新郎。
秦川跟著譚輝走進來,他看見我,猛地怔住了。我以為他又要嘲諷我,心裡馬上準備好了100個詞反擊,而他卻什麼也沒說,只是跟我一起把新郎新娘送了出去。
儀式很簡單,譚輝和秦茜互相宣誓,永愛永貞。他們交換戒指的時候,我哭了出來。秦川捅捅我,遞過來一張紙巾。因為買禮服的事賭氣,我和秦川一直都還沒說話。我瞪了他一眼,不客氣地接過來,擦了擦鼻子,而秦川突然俯下身子,在我身旁輕輕地說:「今天很好看。」
我漲紅了臉,半天才說出來:「謝謝。」餘光望過去,秦川竟然也臉紅了。
29那是上海黑道的一場盛事,很多年後,儘管參加那場婚禮的人們終歸命運多舛,但談起老錦江飯店那上下50桌人,那難得的面子、那浩大的排場、那一對天造地設的璧人,大家還是津津樂道。
那天秦川是個稱職的伴郎,他替新郎擋了很多酒,有人來敬譚輝,他就搶著喝了。結果半圈酒席下來,譚輝沒什麼事,他倒先不行了。秦茜操心他,讓我扶他回房間,臨走前他死死拉住譚輝說:「對我姐好,她流一滴淚,我就讓你流一滴血。」
我幾乎是把他扛上去的,我們倆昂貴的禮服,揉搓得皺皺巴巴。一路上他吐了兩回,我拍他的後背,他不住哼哼唧唧地喊我的名字:「喬喬,喬喬。」我答:「在呢,在呢。」他回過頭沖我笑笑,一咧嘴又憋不住吐了。
好不容易跌跌撞撞進了房間,秦川一頭倒在了床上,我的裙擺被他纏住,也被帶倒在了他的身邊。
我仰躺著,累得一點都不想動。房間里只開了閱讀的小燈,喧囂的酒席和此刻的寧靜對比強烈,就像是做了一場春秋大夢。我胡思亂想了很多,想我們的童年,想燈花衚衕里的大院,想洋娃娃似的秦茜,想俊秀的小船哥,想淘氣的秦川。想我們怎樣長大,怎樣分離,又走向怎樣的歸宿。秦茜一點點地變成現在的樣子,她拉緊譚輝的手,勇敢地向我微笑,而我耳邊似乎響起了吳大小姐說她的那段話,我還沒太聽清楚,就沉沉睡去了。
早上叫醒我們的是一縷陽光,我看向秦川,他也慢慢睜開了眼。我們距離很近,近得可以聽清彼此的呼吸,近得可以看清對方每一根睫毛。可能是陽光太好了,可能是盛大過後的虛空,可能是一身華服的陌生感,又可能只是清晨還沒睡醒的矇矓,我們都沒有迴避彼此,就那麼對望著,望了很久很久。
秦川突然說:「喬喬,我們在一起吧。」我覺得這是特別重要的一句話,可是面對如此重要的時刻,我還來不及驚訝,來不及思考,來不及仔細掂量它的意味,就被他的手機鈴音打斷了。秦川不得不起身,從身上摸出電話,不耐煩地按掉,我也從床上坐了起來,他再次轉向我,剛要說什麼,電話又響了,這次是兩個,我的和他的。
我們幾乎同時接起了電話,一個走到窗邊,一個走到門口。是楊澄打來的,他一向漫不經心的語氣少有地波動起來:「謝喬,你跑哪兒去了!」「我去哪兒幹嗎要告訴你。」我腦子蒙蒙的,心突突地跳,想的都是秦川的事。
「是嗎?那好吧。」楊澄迅速冷漠,我這才意識到是不是對他太不客氣了,而他沒給我緩和的機會,已經迅速掛上了電話。
那邊秦川也說完了,他急走到我面前說:「謝喬!」「幹嗎?」我特別特別地緊張起來,緊緊貼牆站著,還什麼都沒說,就已經紅了臉。「我要立刻回加拿大。」
「怎麼了?」對於他話題的突然轉換,我說不清是鬆口氣還是失落。「寶嘉出了點事。」他煩躁地搓了搓頭髮。「她怎麼了?」那感覺是失落,我確定了,同時隨之而來的還有難以細述的不快。
「她自殺了。」秦川眼神空洞地說。我愣住了,而後秦川大致講了他和寶嘉的事,因為要提前回國不能一起過聖誕,他們大吵了一架,秦川不告而別,寶嘉給他打電話他一直沒接,剛剛是他們室友打過來的,說在他們的夜晚我們的早晨,寶嘉在浴室里割了腕。
秦川說他要趕回去看看,我說對。秦川說他現在要趕緊訂票,我說好。秦川說他會回來的,很快,他一定要回來的,我說嗯。
然後秦川就走了,我一個人留在一間豪華的房間里穿著一件淺金色的蕾絲裙子坐在一張大床上望著天空發獃。上海和北京不同,北京是寬大的,從哪裡都可以仰頭望見藍天,而上海是層層疊疊的,不管望向哪裡,都有東西在你之上。
我覺得他少說了一句我們還要不要在一起,所以我也就少答了一句,成。
30在回北京的路上,我開始反省。我在腦子裡一遍遍地重演那個早晨,回憶秦川的每一個表情每一個動作,慢鏡頭分割開再一點點地解析,然後我指向統一的最終推論,他應該只是睡糊塗了胡說八道,就像我小時候玩急了對他喊「我愛你」一樣。其實我也動搖過,想是不是他這一輩子難得一次對我認了真,但我馬上就否定了自己,別的且不說,他還有陳寶嘉,一個躺在醫院裡等他回去拯救的女朋友。所以這不是表白,這是一個無聊的誤會,是一個沒睡醒的人的夢話,是一個我差點開不起的玩笑。最令我生氣的是,我居然會對這件事上心,居然臉紅,居然差點答應了他。
一想到這裡我就恨不得推開窗戶跳下火車。我不停地罵自己,我肯定是失心瘋了被刺激瘋了想談戀愛想瘋了才會對秦川心猿意馬。那些他從小欺負我的事、他交各種不靠譜女朋友的事、他跟我毫不客氣亂開玩笑的事,根本不可能是喜歡,我為自己有這樣的念頭而感覺羞恥。
從有生命開始我們就在一起,在這麼長的歲月里有沒有動過心?我還來不及想出答案,我內心裡強悍的小人就跳出來抽了我十幾個耳光。
回到學校后我親愛的室友們用超級的鼓噪迎接了我。徐林說古代文化課突然臨考,她和娜娜想都沒想就都特別仗義地幫我做了一份,結果就是在老師面前擺了兩張名字寫著謝喬的試卷,估計下次課我得先跟老師解釋一下。聽得我差點內傷噴血。
王瑩說楊澄給宿舍打過好幾個電話,她們都沒告訴他我去哪兒,只有今天他沒打來,我心裡澀澀的。王瑩看在眼裡,又提醒我,別傻叉兒了。
千喜說讓我好好講講秦茜的事,她覺得特別傳奇,中間小船哥來了電話,他們聊了很久,聽說小船哥那裡有秦茜的照片,她就吵著要去看。兩個人要好的樣子,讓我都覺得甜。
與她們笑鬧著聊天時,我一直偷偷關注著我的西門子手機,它很安靜,秦川沒有信,楊澄也沒有。
第二天早上我恢復了精神,我們宿舍照例一起去上課。因為有中國古代文化課,所以我特別頭疼。正琢磨一會兒怎麼聲淚俱下地跟老師說班裡有人要陷害我所以才出現兩份試卷時,卻突然被拽住了。
我抬起頭,千喜她們也都停了下來。楊澄面色不善地拉著我:「謝喬你等一下,我有話跟你說。」「楊澄,我們還上課呢。」王瑩想解救我。「是急事,就一會兒。」楊澄卻並不妥協。我只好跟著他往另一個方向走去,他步幅很急,我掙開手:「你幹嗎呀,別走遠了,我們在逸夫樓上課,今天我不能遲到,還要先找老師呢。」楊澄停下來,他並不回答我,只是一臉困惑地盯著我看。「看什麼呀。」我被他盯得心浮氣躁。「我想不明白,我為什麼特別想見你。」「見……見我幹嗎!我又不欠你錢。」我嘴硬地答,內心裡卻緊張起來。「謝喬,我們在一起吧,我可能真的喜歡上你了。」楊澄很篤定。我的人生似乎一下子中了大獎,連續兩個清晨,兩個男孩說想跟我在一起。
其中一個說完就跑了,跑回到他吵了架鬧自殺的正牌女朋友身邊,而另一個正站在我面前,一臉嚴肅地在等我的答案。
「你別拿我尋開心了。我求你,楊澄,楊大少爺!我真的開不起這種玩笑。」「謝喬,我要是跟你開玩笑的話,會特意跟王瑩打聽你回沒回來,然後一大早就跟個傻叉兒似的戳在公主樓下面等你出現嗎?」楊澄焦躁地說。「我……」我還要說什麼,但是什麼都沒說出來,他又吻了我,這次吻的時間比上次長很多,長到我閉上了眼睛,長到我狠下心想,那就這樣吧。戀愛是什麼樣子?是長久的喜歡,還是某一次的怦然心動?是兩個人的結盟,還是一個人的執念?是看見他就感覺到整個世界的明亮,還是被追求的浮誇歡愉?是一段萬年長安的心愿,還是一次勢不可當的冒險?當有一個如此漂亮的男孩親吻我的時候,我還是沒能想出答案。但是我很明確的是,我不想一個人了,不想再傻傻地單戀或是傻傻地等待。
寂寞太久,原來會那麼渴望溫柔。
新世紀開始,我一直喜歡的小船哥戀愛了,對象不是我。說想和我在一起的秦川戀愛了,對象不是我。我也戀愛了,對象也不是他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