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行刺
北山獵場是燕晗最大的皇家獵場,它位於帝都城北,綿延數座山脈,其中有無數珍禽野獸。每年初秋的時候大伙兒都會來狩獵場走一遭,一來促進朝中官員和諧,二來是向天下人表現燕晗君臣和睦,國家興盛安泰。
烈日當空。楚鳳宸一步踏下馬車,愣了。
往年狩獵,她一下馬車見到的會是文武百官和公卿子弟成列站立著,燕晗的旗幟在風中飄揚,各色的馬兒悠閑地啃著草……可今日北山腳下卻只有寥寥數人,沒有文武百官,沒有公卿子弟,只有身著戰甲的人馬站在風中,像是風中的石雕。
在那一堆石雕的前面靜靜著一抹暗紫身影,風吹得他的衣袂快要飛揚起來。空氣中傳來一個清淡的聲音:「臣裴毓,叩見公主安康。」
楚鳳宸呼吸微頓,回頭望了一眼顧璟。果然,顧璟眼裡也有一絲疑惑的顏色。
於此,楚鳳宸只能投遞過去一個慘烈的眼神:這樣的狀況還用疑惑么?事實顯而易見,她被下套了。
「公主?」
她乾笑:「攝政王這狩獵隊伍倒是精簡……」
裴毓微微一笑:「臣恐人多,擾了公主興緻。」
楚鳳宸乾笑,悄悄打量裴毓:
裴毓今日氣色頗佳,臉色相較往常的慘白紅潤了許多。不知是因為瞿放已死他終於徹底執掌了兵權,還是因為過去這將近半月的「告病調養」的結果。若是在仔細看一看,還可以發現他不僅是臉色紅潤了些,連眉宇間的神色也比之前安定了許多。
看來,攝政王這幾日心寬體胖得很。
楚鳳宸移開了視線,接過了宮人遞上來的韁繩和弓箭,拉著御用的馬兒朝獵場深處走。
一時間,整個獵場中的人都寂靜無聲,所有人都在屏息看著傳聞中久病的和寧公主:她非但沒有一步三喘反而行動自如,而且她顯然沒有把權傾朝野的攝政王放在眼裡,甚至沒有回頭看攝政王一眼。她牽著韁繩走出十幾步,忽然跨步上馬,清亮的聲音在風中響起:
「顧璟隨本宮進山,閑雜人等不必跟來。」
所有人的目光瞄向當朝攝政王,也就說所謂的閑雜人等。山風幾乎要黏著在樹梢上。
寂靜。
良久,山腳下響起細微的腳步聲。顧璟緩緩跟上了楚鳳宸的步伐。馬蹄聲在寂靜的山野中響徹著,不一會兒,兩人的身影就消失在了茂密的森林中,只留下無盡的涼意在山腳下徘徊不去,如同每個人的心。
而那一襲紫衣已經快要融入風裡。
「殿下……」
許久,丁水小心開口,卻踟躕不敢上前。良久,他才輕輕嘆了一口氣,搖頭不語。
裴毓站在風裡,暗紫在烈日下像是會暈染開來。明明是一個殺伐果決的權臣,他甚至已經是燕晗整個王朝中不可說的主宰了,可是誰能想象此時此刻他站在山腳下居然會安靜得有些茫然。他的目光跟隨著離開的身影,溫和的眼慢慢眯了起來,直到他望著的身影已經徹底消失在山林盡頭,他才忽然掩口咳嗽了幾聲,伸手撫了撫眼睛。
「殿下,可是眼睛累了?」丁水輕聲問。
裴毓搖搖頭,淡道:「丁水,你若再多說一句,自行去領罰。」
丁水一愣,咬牙道:「殿下,您這是何苦?她根本就……」
裴毓閉著眼睛,嘴角勾起一抹笑,輕聲道:「沒有關係的。她還看不清,我就讓她慢慢看清。」
「可陛下,您的身體!」
「無妨。」
如果這樣還算無妨,究竟怎樣才有妨?丁水死死盯著裴毓的臉,直到裴毓又一次睜開了眼露出極淡的眸光準確無誤地回應了他的目光,他才稍稍鬆了一口氣,隨之而來的卻是黯然:
這世上辜負之人自傲,珍惜之人卑微,一個完滿究竟要踏過多少心的屍骸才能達到?
…………
楚鳳宸早已入了山林。這北山獵場她來的次數並不算少,林中幾條主要的道路早就認識,只是今天她來的目的卻並不是為了狩獵。她只在林中小小前進了一段路程就勒緊韁繩停了下來,在路邊尋了一塊大石頭坐了下來。
顧璟略略遲疑,也下了馬,屈膝俯身。
「坐呀。」
顧璟皺了皺眉眉,末了在幾步開外的地方另選了一處乾淨的岩石坐了下來。
楚鳳宸:……
很顯然,她這是被嫌棄了。她癟癟嘴,懷著惡劣的心思摸到了他身旁,挨著他坐了下來,笑嘻嘻調戲:「顧愛卿呀,你被本宮拐到荒山野嶺了,是不是特別怕?」
顧璟木然。
「裴毓可能隨時會過來,不如我們趁他到之前演一場戲,如何?」
顧璟微微抬了眼。
楚鳳宸滿意地咧嘴笑:「等下你先喊『公主,不要,微臣熟讀聖賢書,豈能行如此荒唐之事!』,然後本宮說你儘管叫吧,你叫破喉嚨也沒有人會來救你的』,然後你喊『公主,不要啊』,本宮說『嘿嘿,你看良辰美景,花好月圓,你就從了本宮吧』……」
顧璟面無表情。
楚鳳宸賤賤補充:「然後你開始哭,好不好?」
顧璟連眉毛都沒動一動。
木頭啊。楚鳳宸哀嘆一口氣,又默默蹭近了點兒,小聲道:「喂,你乳名是不是叫森森?」這簡直是一根冷硬到極致的木頭嘛!
顧璟沉吟片刻,終於開口:「不是。」
楚鳳宸:「……」
這木頭啊。楚鳳宸徹底絕望,在他身旁縮成了一團,絮絮叨叨:「往年狩獵你都待在司律府里託病不參加,這次是你第一次呢,不過肯定不會是什麼好回憶,你要忍一忍呀。」
「要是往年來就好了,本宮記得先帝在世時曾經獵到過一隻狐狸,毛白如雪,眼眸靈動得像通曉人性。本宮求了好久才終於讓先帝留下了它的小命,可是後來一時疏忽,被瑾太妃拐走了……」
顧璟略微詫異抬頭。
楚鳳宸嘆息:「第二日晚上,她送了本宮一條狐裘圍脖,女人吶,喪盡天良。」
顧璟:……
她支下巴:「喂,你這人是不是從小不愛說話?本宮現在命令你說幾句話!」
顧璟低頭思索片刻,道:「公主想聽什麼?」
楚鳳宸眼睛一亮:「不如我們從『公主不要』開始?」
顧璟:「……」
楚鳳宸賤兮兮笑了好久,才收斂了臉上的戲謔,輕聲道:「其實你只需要陪本宮說說話就好,不論說什麼都可以的。本宮……本宮其實有些害怕。」
「為何?」
楚鳳宸終於收斂了笑意,眼中漸漸有了焦躁。她小心地朝顧璟身後茂密的灌木叢里張望,可是卻怎麼都無法看出個所以然來,手心明明已經出了汗,心跳卻變得越發緩慢……任何時候,等待危機都要比直面來得焦灼。
終於,一個銀亮的箭尖出現在了濃綠色的灌木叢中。有了第一個,馬上就有第二個,第三個,灌木中,大樹上,岩石縫裡……一個個閃著寒光的箭尖帶著死亡的氣息冒了出來。
幾乎是同時,顧璟的脊背陡然抽緊!
「別動!」楚鳳宸倏地撲向他按住了他的手腳,在他耳邊用極輕的聲音道:「你別動,不然真的會被射中的。」
「公主……」
「木頭,你等下不論遇到什麼,記住不要作任何抵抗,知道嗎?」
「為什麼……」
「噓——」
風過,樹影搖曳,落葉沙沙的聲響把這天地都襯得越發寂靜。顧璟渾身僵硬著瞪著前方,額頭上出現了細細的汗珠。這僵硬一半來自瞄準著他們的弓箭,另一半來自幾乎整個人趴在他身上的……當朝公主。
甜膩的脂粉香味絲絲入鼻,他稍稍側開了身子,卻怎麼都甩不開近在耳畔的聲音。
她說:「木頭……」
楚鳳宸的話音未落,忽然茂林之中閃過一道銀光!一支箭穿過層層樹葉直直射來,呲的一聲,竟然穿過了她的裙擺!
「公主!」
幾乎是一瞬間,無數銀光劃破了山林的寧靜!
楚鳳宸只覺得身子一輕,才發現她被顧璟忽然拎了起來。可惜為時已晚,數不清的弓箭如同狂風暴雨般向他們席捲而來。顧璟手上只有弓,他攬起她的要飛速旋轉躲過一劫,重重地砸在了之前的岩石上!
巨大的衝擊力下,楚鳳宸痛得眼淚都差點出來。
幾乎是同時,在他們的另一側忽然響起一陣極其尖銳的刀劍出鞘聲,三個裴王府裝扮的侍衛一躍而下,身形如同狂風之中落葉一般飛卷而起,在箭雨之中朝刺客隱藏之處襲去!
「來人,有刺客——」
不遠處,宮人姦細的聲音劃破沉靜。
楚鳳宸在他們打鬥的間隙默默抱著顧璟耳語:「木頭,你最好能夠受點傷。然後不要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