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29章
那個曾經給我年少青春灑滿陽光的筆挺少年像冬天的風一樣呼嘯而過,不管我多麼用力地奔跑和追逐,都無法觸碰到他最開始的溫暖。
我們是什麼時候開始長大的?是考入大學那一年,還是領到第一個月工資的時候?我記得從海邊回來沒有多久,我就畢業了。學校甚至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把我們這些畢業生掃地出門,寢室樓的大門上貼滿了通知,那種毫不留情的、非常官方的生硬語言告訴我們最晚什麼時候要離開學校。那時候我還沒有找到房子,畢業季的房子一點都不好找,我在這個城市根本就沒有落腳的地方。那段時間,我幾乎每天都是早出晚歸,甚至很晚的時候,都要去一個很偏僻的地方看房子——那真是一段十分狼狽的日子,我甚至打了退堂鼓,開始想回龍城了。
但是我沒有,我怕李易繁會突然回來,如果他找不到我,如果我不在這個城市裡了,我們之間就算是徹底地斷了。
畢業那年,我搬過三次家。我第一個住處是喧嘩的城中村——那簡直就是個不夜城,不管我幾點下班,那裡總會亮著通明的燈火。我住在一個小標間,屋子裡不見天日,就算是在大白天,屋子都是漆黑一片。我沒住多久就搬走了,那時候我的薪資已經可以給我很體面的生活了。但是,我幾乎捨不得花,我很少為自己花錢。有一次我剛領了薪水,我想去給自己買一身看起來更華麗的衣服,於是,我去了國貿。逛了幾個裝飾得非常漂亮的服裝店,偷偷翻了衣服的價碼牌,我就縮回了手——坦白說,那個價錢,我完全穿得起,我一個月的薪資買那樣的衣服,買上七種顏色都綽綽有餘,但是我捨不得。
我把每個月的工資都存進了李易繁的卡里——我有他的銀行卡,我知道他所有銀行卡的密碼,我看著那漸漸攀升的數字,心裡總會有莫大的滿足。如果有一天,他回來了,我完全可以把那張卡里的數字指給他看,他再也不必為了金錢,去犧牲自己高貴的尊嚴,和另外一個女人苟且了。
但是他再也沒有回來了。
實際上,那時候,我就已經很清楚,他不會回來了。
但是,我固執地認為他會回來的,不是有個「萬有引力」的定律嗎?你心中所想的一切都會像信號一樣發射給宇宙,宇宙接收到你的信號之後,自然會在冥冥之中安排那個人出現在你身邊。我想,李易繁一定能接收到我發給宇宙的信號吧,他一定會回到我的身邊吧?也正因為如此,我不能跟任何人提起那件事,怎麼都不行。如果他們知道了那件事情,那麼,他們向宇宙發出的信號就會是荒謬的、是絕情的、是令人沮喪的。他們那麼多人,那股力量自然不是我一個人能比擬的。所以,我要獨佔所有的信號,樂觀的、積極的、還充滿希望的信號,我要霸佔所有關於他的消息,我要讓宇宙成全我,讓他重新回到我身邊。
這就是我的秘密。這就是我藏得最深的秘密,我曾經把它埋在某個歲月深處的荒冢,然後我以它為起點開始拚命地往前跑,拚命地跑。我不知道我跑了多久,反正那因為奔跑而帶起來的急速的風聲已經永遠地存在於我的夢境里,和我的靈魂相依為命,我一閉上眼睛就能聽到它們。但是有一天我突然覺察到,我沿著它狂奔的這條路,是環形的。
我以為我會守著我的秘密直到終老,可我還是出賣了自己,我告訴了白楊——是在喝醉的時候,就是那次他躺在我沙發上睡了一夜的時候,我完全不記得了,可是我毫不保留地告訴了他。關於那次旅行,還有那片蔚藍的海,我不止一次地跟他強調,是我害死了李易繁——這是後來,他坦白告訴我的。
是的,是我害死了他。
我重重地舒了口氣,走到了陽台上,看著這個被霧霾淹沒了的城市,總讓我想起那片海水,那個巨浪打下來的樣子,這些年,我總是忘不了。
白楊寸步不離地守著我,他怕我想不開會做傻事,所以,那天從醫院回來以後,他就跟著我,好像我隨時會想不開一死了之。現在他正坐在我家沙發上,緊張兮兮地看著我,他像受驚嚇的羚羊一樣做好了跳躍的準備,只要獵人的槍聲一響,他就能準確無誤地避開。
現在,我什麼都做不了,就算去趟衛生間,他也會每隔三分鐘敲一次門,以確保我還活著。我的余後生涯,像是在等待某個宣判,在此之前,我要終生活在監視之中。
我說:「我不是犯人。」
他說:「我知道。」
我說:「所以,你沒必要這麼緊張兮兮地監視我,我不是恐怖分子,我轟炸不了雲城的。」
他說:「我不怕你轟炸雲城,我是怕你轟炸了你自己。你轟炸掉這個城市,我一點都不惋惜,但是我絕對不允許你轟炸你自己,懂嗎?」
我說:「怎麼會?」
然後,他緘默地看著我。
我反而覺得不好意思起來,被一個異性——儘管我們已經很熟了,這麼盯著還是有些不自在。
「程晨,我等你。」
「等我什麼?」
「如果,我是說如果,你真的因為這件事情而要付出代價,不管是什麼代價,我都願意陪在你身邊。即使我沒有辦法替你分擔,但是我會等你,等你回來。」
「湘湘會掐死我的。」
「我已經跟她說得很明白了,」他目不轉睛地看著我,「我只拿她當妹妹看,就和你對待她的感情是一樣的。」
「可是,白楊,我會辜負你的。」
「我不怕,我也不介意,我心甘情願的。」
每當這個時候,我總會想起李易繁,他說話的語氣太像李易繁了,那種堅毅的、執著的、卑微的、而又義無反顧的樣子如出一轍。很多時候,我總會覺得他就是李易繁,只是換了一個模子,把過往的心思重新填充在另一副軀殼裡。
愛一個人的模樣總是相似的,不愛一個人的模樣卻各有各的不同。
只是,我再也沒有辦法見到他,那個曾經給我年少青春灑滿陽光的筆挺少年像冬天的風一樣呼嘯而過,不管我多麼用力地奔跑和追逐,都無法觸碰到他最開始的溫暖。我開始討厭自己,討厭這所謂的冥冥中的安排,遇見了對的人,卻沒想到,劫後餘生依然是鋪天蓋地的孤獨。
湘湘又從學校搬了回來,她只帶了很簡單的行李,看得出來,她並不打算長住,這裡只是她的驛站,她停留在這裡只是為了安撫一個受傷的女人。我知道,如果不是因為我是她姐姐,她或許早已帶領著她的維權組織殺入我家,像拿下千古罪人一樣拿下我。
但是她沒有。她甚至十分平靜地看著我,臉上是莊重的敬畏,就像小時候我第一次教她放風箏,她柔軟的小手拉著細長的風箏線,使勁地往回拽,因為過於用力,她的臉憋得通紅,儘管如此,她依然敬畏地看著我,「姐姐,姐姐,怎麼辦?又要摔下來了,小燕子會不會摔死啊?」
我已經不止一次地告訴她,小燕子是風箏,風箏是沒有生命的,不管它摔下來多少次,都死不了的。
她似懂非懂地看著我,眼睛是一如既往的清澈,「小燕子好厲害,沒有生命都能飛起來。姐姐,我飛不起來是不是因為我有生命啊?如果我沒有生命了,是不是也可以飛起來了?」
那時候,我才十歲而已。連我自己都沒有搞清楚什麼是生死,但是,我又不能在她面前掉價——我是她的偶像、她的神,在她的眼裡,她的姐姐是最厲害的,連風箏都會放!於是,我搪塞她,反正她才四歲而已,她不可能懂的,哪怕我說的是謊話,她也未必會記得。
「對啊,人死後就會變成一股煙。你知道什麼是煙吧?」
「我知道,爸爸每天都抽的那個東西就叫作煙,很難聞,它還會冒火。有一次,爸爸還把冒火的地方放在我的手臂上,很疼的。」
我愣住了,「你說什麼?」
「我沒有騙你啊,姐姐,你看,還有疤痕呢。」她說著,就撩起了袖子,我看見了指甲蓋大小的疤痕,醜陋得厲害,「爸爸不讓我告訴媽媽,也不讓我告訴任何人,他還給我買了好多糖果,我也不敢說,因為我怕他再也不給我買糖果了。」
我一把抱住了她,眼睛酸脹得厲害,她卻溫柔地拍著我的後背,輕輕地,柔軟的小手像是在給我撓癢一樣,「姐姐,你怎麼了?你怎麼了呀,姐姐?」
現在,她總會輕輕地抱住我,有的時候,我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抽煙,她也會輕輕地靠在我身邊。她又變成了三四歲的小姑娘,一定要跟在我身後才會覺得踏實,但是,我們已經無話可說了。漸漸長大的兩個人,彼此走入了不同的世界,我們已經不再為了是看動畫片還是武俠電視劇而爭個你哭我鬧的了。
「姐姐,張老師給我打電話了,他說他給你打了好幾個電話你都沒有接。」
我獃滯地看著她,幾秒之後,我才意識到她說的張老師是張凱。
「我不知道,」我說,「我最近都沒怎麼拿手機。」
「我告訴他你在休假,可能是信號不好的緣故。」她把洗好的水果放在了我面前,「不過,我能感覺得到,張老師很關心你。」
很快,她就意識到自己有些不對勁,她臉上一陣噶白,「姐姐,你知道的,我沒有別的意思,也不是因為白楊哥哥……」然後,她低下了頭,有些不自在地摳著手指,就像小時候犯了錯誤一樣。
「沒事。」我有氣無力地側了側身子,「反正我現在這個樣子,跟等死沒有什麼差別。」
「姐姐!」她有些惱羞成怒地大喊一聲,「你怎麼可以這樣自暴自棄?你怎麼可以呢?」
我無言以對,就在這沉默的幾秒鐘,她一把抓住了我的手,眼淚大顆大顆地落了下來,「姐姐,是我的錯,對不對?一切都是我的錯,對不對?是我害了你,我應該聽你的話的,幹嗎非要那麼要強地去做什麼好事?姐姐,你打我好不好?」她說著,就已經抓住我的手打在她的臉上。
「湘湘……」我用力地抽回了手,「我罪有應得,跟你一點關係都沒有。」
她抱緊了我,滾燙的臉深深地貼在我的胸膛上,她渾身都在發抖,像是要散架了一樣,「我以為我很了不起,我小小的舉動就能讓雲城的媒體那麼專註。但是現在,我卻連自己的姐姐都幫不了,我算個什麼東西?」
她越哭越厲害,就像是雪崩。
我溫柔地撫摸她的後背,好像除了保持這個從小時候就已經習慣了的動作,我實在不知道該做些什麼好。
霧靄漸漸散去,可是天已經黑了。
「你跟白楊哥哥走吧,他已經替你安排好了一切,你不用擔心這裡,我會好好照顧舅舅還有舅媽,放心吧,這裡還有我。」
我替她擦拭掉臉上的淚花,她的眼睛是紅腫的,「湘湘,我怎麼能做一個逃兵呢?你從小跟著我長大,哪一回看見我做逃兵了?」
她徹底安靜了。
門鈴就是這個時候響了。
好不容易安靜下來的屋子重新充滿了緊張氣息,就像暴風雨之前的片刻寂靜。湘湘緊張兮兮地站了起來,她輕聲地說:「姐姐,你先回房間里好不好?要記得關上門。」她說話的口氣就像小時候她爸爸來我家接她,而剛巧我爸媽都不在家的時候,我輕聲地讓她躲進房間的柜子里,我告訴她,不要出聲,更不要出來,她小心翼翼地聽從我的安排,大氣不敢出一聲。
如今,她說話的神情和語氣就像當年的那個我。
可是,她忘了我剛剛對她說過的那句話了。
我站了起來,她以為我是要聽她的話回屋子裡去,臉上是稍縱即逝的從容,因為很快她就意識到我違背了她的意願,我沒有走回房間里去,而是徑直去開了門。
好的,或者不好的,我總得面對。
這或許就是命運的洗禮和安排,我們誰都擺脫不了這樣的束縛。在什麼時候遇見的人,又會發生什麼樣子的故事,我們誰都不會知道。除了對命運賜予給我們的一切照單全收以外,我們什麼都做不了。
可有的時候,也正是因為我們接受了,才會有新的開始。
就這樣,我又看見了那兩個人,一老一少的兩個曾經出現在我辦公室里的人。
他們可真厲害,還能找到我住的地方,這讓我覺得神奇。
有那麼一瞬間,我真覺得自己可以解脫了。
真的。
這個包袱我背了這麼久,它已經壓得我喘不過氣來了,我總算可以自由了,儘管這種意義上的自由總是要犧牲掉另一種形式的自由。但是,不管怎麼說,我總算可以重新接受這個世界,並開始新的生活了。
「你好,很抱歉,這麼晚了還來打擾你,但是有件事情,我需要跟你確認一下。」還是年紀稍大的那個警官先開口。
「進來說吧。」我已經側過了身子。
「不用了,我們很快就要走了。」
湘湘就是這個時候擋在了我面前,她留給我一個纖細的身影,我能看見她柔順的頭髮沾在後背上,就像傾瀉下來的黑色瀑布,「今天已經很晚了,有什麼事情不可以明天再來嗎?」
「我知道這確實不太合適。」他說,「但是,今天晚上,就是現在,可能你真的需要跟我們走一趟……」他平靜地看著我,畢竟這對他們來說,不過是家常便飯的事情了,他們見過了太多的生離死別,更別說是抓捕一個罪犯了——那實在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情了。
「這個人只記得你,他只會喊你的名字。」年少的那位補充了一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