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有鳳來儀(2)
第2章有鳳來儀(2)
晌午十分,慶雲殿下宴。趙禎、梅昭儀、四皇子和小公主依次坐定。國朝歷代帝王不事鋪張,這天循例上了家宴的六菜二羹湯。尚食試驗菜肴后,趙禎舉箸,繼而輪到梅昭儀和四皇子。輪到小公主了,她的目光卻在那幾道菜肴上流連,若有所思。
「你看什麼呢?」四皇子好奇地問道。
小公主悶聲問道:「那些人為什麼要把菜肴放在銀碟里?」
趙禎開懷笑道:「那是餐前的禮儀。銀器不但可以試毒,還可以消毒,故銀器盛放食物再妥當不過了。」
「銀器可以查驗所有的毒物嗎?」小公主瓮聲瓮氣地問。
「那倒未必。如昌明童子這種草藥,就需要專門的辦法才能識別。」
趙禎回答得耐心細緻,小公主卻沒有悅色。相反,她臉上的紅暈退去,只剩下慘淡的白。
那天後,梅昭儀盡心儘力地教導小公主宮中的規矩。豈料小公主始終冷冷淡淡,即使趙禎探望時她也沉默不語。漸漸地,梅昭儀發現趙禎不再笑意吟吟,某個不經意的瞬間他甚至會尷尬地蹙眉。開始他幾乎每天都前來探望,漸漸變成三兩天,而最近已經五天沒來了。
宮裡的女人命運多數都是悲慘的,即使僥倖得蒙聖寵,等到年老色衰,也定然無限悲涼,梅昭儀素來懂得這個道理。對不再年輕的妃嬪而言,承歡膝下的子女便是最好的籌碼。如果這丫頭能像正陽般溫柔懂事,或像瓔珞般俏皮可人該多好。
午睡醒來,小公主坐在梳妝台前,笙平在為她梳頭。梅昭儀進屋后靜靜地從笙平手中接過梳子。小公主長長的頭髮披在肩上,乾枯略帶焦黃。梅昭儀為她抹了香膏頭油后,瑩白如玉的象牙梳齒緩緩從發間滑過。
「你看,」她指著芙蓉銅鏡里的小公主說,「姑娘家愛惜頭髮,要和愛惜容貌一樣。有了好的頭髮,才會變得漂亮,也才會被大家所喜歡。」
小公主看著鏡中的自己,默不做聲。
「你的眉、眼、鼻、唇,哪個生得不好?要是稍加修飾,也算得上國色天香。平日里,你不要總悶在房裡,等天氣好的時候,可以去柔儀殿皇后那裡,或是清景殿的閔娘子那裡走動走動,和正陽公主、寶康公主說說話。在宮裡大家都是一家人,需要常常來往才夠親近。」
鏡子里,小公主的目光從自己轉到了梅昭儀身上。她的唇角盈盈含笑,但那發間往來的梳齒明顯快了許多。敏銳的觸覺是她天生的本事,木梳起落之間,她似乎聽到身後人一聲失望而擔憂的嘆息。
她的肩膀微微顫抖著,陷入了重重迷惘。
梅昭儀走後,她便帶著黑鳥風箏出了門,穿過朱紫閣外面長長的迴廊和青森森的瘦竹叢,來到一個叫璃園的空地。這裡沒有障目的花木,是一個放風箏的好地方。風箏的斷骨她已經用細密的鮫紗白線纏好了,乍一看就像貼了膏藥的傷兵。
靠牆處有個土石砌成的小丘,上面稀疏種著三兩棵晚杏和一株鬱鬱蔥蔥的梧桐。小公主沿著鵝卵石鋪就的小徑爬上小山丘,舉起風箏,再從小丘上俯衝下來。不知是因為無風還是不得其法,反覆幾次后風箏都沒有飛起來。
風箏是兩年前她在院子里撿到的。那天她一如既往地在園子里種茶花,這個風箏便搖搖曳曳地從外面飄進來落在她的面前。那時的它已經破損不堪,但那蒼勁的圖案和漆黑的顏色卻一瞬間吸引住她的目光。
她修了很久也沒把它修好,直到尹曉蝶幫她。修理風箏時的尹曉蝶雙目低垂,細手纖纖,滿眼都是柔情。那是她見過的尹曉蝶這一生最溫柔、最美麗的一幕。
天上颳起了一陣風,她的手一松,那風箏竟然脫了線,飛到那株梧桐樹的枝丫上去了。
梧桐樹的枝丫很高,茂密的樹葉遮擋住所有的光線。她從庭院里搬來了竹梯,順著它爬到樹上,再順著樹榦向上攀緣。
爬樹是她的好本事。萬春閣里有棵枝丫低矮的榕樹,從那裡可以看到萬春閣小廚的院落。每當尹美人因醉酒或懷疑她偷了東西而追打她時,那棵大榕樹便是她最好的藏身之處。
最後一次爬上大榕樹是上個月的事。那天黑雲翻滾,鴉雀亂飛,小廚里為伊曉蝶盛粥的醫官哆哆嗦嗦地將藥粉和一隻雞蛋攪進了粥里……
「你們快來看呀,有一個宮女爬到樹上去了!」樹下傳來脆生生的喊聲,把小公主的思緒拉了回來。
小公主回過頭去,只見樹下已經聚集四五個和她年紀相仿的姑娘。領頭的那個女孩兒頭戴紅瑪瑙鏤花耳墜,手腕套著配金色鈴鐺的腕釧,身穿玫紅對襟褙子和彩綉孔雀裙,正懷抱著雙臂,像欣賞奇珍異獸一樣地看著她。
「趴下去,趴下去。」她揮手向著小公主示意,「不然就不像了。」
小公主疑惑地盯著她。
女孩兒迸發出一陣銀鈴般的笑聲,「如果要扮得像天竺國的大象的話,你的後背還應該拱得高一點兒。」說著,她扮了個鬼臉。
小公主一動不動地扶著樹榦。
「你要是再不聽本公主的命令,本公主就要把你的梯子搬走了。」那女孩兒不耐煩地蹙眉號令。
小公主下意識地抱緊樹榦,半驚恐半猶疑地盯著她。那女孩兒懊惱地一揮玉手,幾個跟隨的小宮女便七手八腳地把靠在樹榦的竹梯搬走了。
「這個梯子搬到哪兒去呀?」小宮女問。
「搬到她找不到的地方。」那女孩兒輕聲一哼。
「是,寶康公主。」
風越來越冷,太陽漸漸西沉。透過濃密的樹葉,西邊的山巒燃燒了一層醉人的紅色,但那紅色就和小公主心裡此刻的恐懼一樣灼熱且不斷蔓延。
「哇!哇!」頭頂突然傳來恐怖的叫聲。一隻渾身漆黑的大鳥掠過她的頭髮,從樹枝間俯衝出去。
有黏稠的東西順著臉頰流淌,伸手一抹,滿是猩紅的血跡。原來剛才那隻黑鳥的爪子在她的臉上留下了一道長長的抓痕。抬頭向上看,頭頂上有一個碩大的巢穴,幾隻嗷嗷待哺的小鳥正從巢里探出頭,呱呱叫著,目不轉睛地盯著她。
那目光令她惱怒,她踮起腳尖,悄無聲息地接近那個鳥巢。樹枝在她的手中輕搖,她只要動一動手指頭,那個鳥巢便會頃刻摔成碎片。小鳥不覺危險,仍然叫喳喳地望著她。
停頓片刻后,小公主卻沒有這麼做。她輕輕地托著那幾根樹枝,將鳥巢托回原處,隨後抱著風箏,小心翼翼地屈著腿坐了下來。沒有了濃密樹葉的阻擋,從這裡她可以看到大半個宮廷的景色。
國朝奉行簡約,皇城一直不大。太宗時顧及皇家天威,幾番欲拓建皇城,卻因周遭居民不肯搬遷而不得不作罷。後世雖有細微修整,金碧輝煌的宮殿群仍舊不多。但遠遠望去,山木蔥鬱,殿閣層疊,碧瓦凌空,水榭歌台不勝其數,澄澈的金水河水繞過映霞亭,淙淙注入碧波蕩漾的鏡湖之中。以前在萬春閣的榕樹上最多看到萬春閣的東南隅,如今整個后苑西南都盡收眼底,小公主不禁心嚮往之,沿著樹枝攀緣,站到更高處,看到更遠的風景。
只是,怎麼才能從這高高的樹上下去呢?最後一抹夕陽從天邊隱去時,小公主沮喪地垂下頭。
幾次有人從樹下走過她都沒有出聲。沒有人知道她的窘迫和恐懼,她也不想讓任何人知道。那些肆無忌憚的笑聲會令她感到受傷。
又有人走過來了。
樹下站著一個身著錦袍,十二三歲的少年,頭戴犀角簪鑲玉頭冠,身穿紫褶褐邊皂花窄袍,佩鵝黃玉裝革帶,盤紋魚符佩袋。他的皮膚略顯古銅色,雙目炯炯有神,眼裡帶著一絲狡黠的笑意。
小公主的手一撥弄,一片樹葉倏然落下,掉到了他的肩上。少年輕輕撣去,仰頭一眼便看見了她。他微微一怔,並沒有顯得太驚訝。小公主倒是慌了起來,窘迫地抓緊了樹枝。
「你是誰?怎麼爬到那麼高的地方?」少年停下腳步,指著高高的樹榦,頗有興緻地問。
小公主緊張地看著他。
少年思忖須臾,頗為得意地說:「我猜,你就是新近搬到慶雲殿的那個妹妹吧?我聽四哥①提起過你。」他揮了揮手中的灑金白玉聚骨扇,道,「我是二皇子趙昕,也即是你的二哥。」
小公主有些驚訝。
「你這模樣,倒是真正的一幅《鳳棲梧》圖。」二皇子環視左右後抿嘴一笑,「從你的位置可以看到半個后苑吧?這倒是個不錯的地方。不過一棵樹上的風景,終究還是太窄了。」
小公主似懂非懂地聽著他的話。
他頷首而笑,道:「你爬得太高,上去容易,下來就難了。」他走近她,向她伸出手。
小公主沒有立刻抓住他的手,猶豫后她將風箏交給了他。二皇子端詳著這隻猙獰可怖的怪鳥風箏,隨後又新奇地看著她。尋常女子都喜歡珠釵玉鈿般精巧的玩物,她這風箏卻是標新立異的。他拍了拍自己的肩膀,「樹榦太高,你跳下來會受傷的。不如你的手扶著樹枝,踩到我的肩上。」
小公主點了點頭,小心翼翼地攀著樹榦,彎曲的身體慢慢放平,從樹榦上下來。二皇子的肩不偏不倚,剛好就在腳尖。
著地后,小公主連忙跑過去拿起風箏。二皇子見她臉上有傷痕,眼裡露出一抹驚異,伸手欲抬起她的臉察看,卻被她敏捷地躲開了。
二皇子似笑非笑地看著她。察覺到他的目光后,她抬起頭來,眼前的少年眼神含著笑,卻似藏著一抹難辨的情緒。看著看著,小公主掉頭就跑。
二皇子一個敏捷的轉身攔住了她的去路,「你的話相當少,這在宮廷里本是件好事,因為宮裡很多人都是因為話多而失去了性命。不過話說回來,這興許也會讓你倒霉的!」
見小公主猶疑地停下腳步,二皇子嘴角掠過一絲笑意,「在這呆板沉悶的宮廷,新鮮事物總是能吸引人的目光,但也會轉瞬即逝。前幾天你還是宮裡津津樂道的話題,漸漸就會變成一個毫無意義的符號。如果你不能討得爹爹歡心,遲早也會失去梅昭儀的歡心的。這話,你該明白了吧?」
小公主沒有回答,她不知道怎麼回答。他幫了她,此刻又在威脅她。
「在宮裡,如果想過得好一點,就別讓自己太與眾不同了。」二皇子臨走前說。
①劉娥,宋朝第一位攝政太后,「狸貓換太子」傳說的女主角,功績顯著,史書稱其「有呂武之才,無呂武之惡」。
②北宋嬪妃進封通常按功勞德行從御侍、郡(縣)等低品級依次晉級。
③史料記載趙禎諸子均早亡。本書為情節需要做了改動。
①北宋皇室成員或平民百姓平時皆可稱皇帝為「官家」,僅在正式場合稱「陛下」。在非正式場合,皇帝也很少自稱「朕」,而常用「我」「吾」等尋常自稱。
②北宋皇室成員彼此間稱呼並不刻意強調皇家身份,「父皇」、「母后」等稱謂僅適用於莊重場合。皇子皇女口語稱皇帝「爹爹」,稱嫡母皇後為「娘娘」,稱身份為妃嬪的生母為「姐姐」。
③北宋宮廷太監歸內侍省和入內內侍省管轄。內侍小黃門屬於低品級的太監。
①北宋妃嬪對帝后稱妾,對外因其居所不稱「宮」,故自稱「本位」等而非「本宮」。
①宋朝皇子之間無論長幼,皆按照排行稱哥而不稱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