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平衡(上)
郎歌聽了雲夢虛這話,不由坐直了身子,問道:「我如何矛盾了?」
雲夢虛道:「若不矛盾,郎兄何以要放棄雪原間馳騁的自由生活,為了替師報恩而屈居天海鏢局門下?若不矛盾,郎兄何以見那山賊橫行,要當街一吼?」
郎歌瞪了半天眼,最後突然笑了起來,道:「我真是說不過你。我認輸。」
雲夢虛淡淡一笑,道:「我知道天下安定四字,其實重過長空大地,絕不是一人肩膀可以擔得起的擔子。但,就算擔不起,也總要有人去擔吧?總要有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人,以其為理想而去奮鬥吧?否則,這天下將是什麼模樣?那不是小人橫行,惡賊當道么?」
沙舞風微微點了點頭,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其實,你和小郎都是一樣的人。只不過你想得更多些。」
郎歌急忙擺手,道:「我沒他那麼偉大,我只是看見有善良人受欺負就受不了而已。」
雲夢虛道:「孟子昔日給梁惠王講了一個故事,說是兩軍交戰之時,吃了敗仗的那一方士兵,眼見打不過敵人,就立刻轉身狼狽逃竄。一個跑了五十步遠的逃兵,望見前邊有一個跑了一百步的逃兵,就嘲笑起來,說那個逃了一百步的膽小怕死。其實逃了一百步,和逃了五十步,雖有漫長的距離間隔,但不都是逃兵么?這個故事反過來講,卻和你我之間相同。為數人計而仗義出手,與為了萬人計而仗義出手,不都是義嗎?」
郎歌不再言語,竟垂下頭琢磨起雲夢虛的話來。沙舞風道:「雲兄胸襟,在下佩服。然而除去一個來俊臣,真的就能天下安定了嗎?」
雲夢虛輕輕搖了搖頭,道:「不可能。」
沙舞風不由訝道:「那麼雲兄一番努力,又有何意義?」
雲夢虛淡淡笑道:「盡本分而已。」
三人這一陣對話,其他人聽得雙眼發直,水月卻聽出了些道理,當下道:「一日天下不定,一日英雄不死。萬世萬代,代代有為天下計的英雄,代代有人為安定而奮鬥。」
雲夢虛微微點頭,道:「憑心去盡自己的本分便夠了,何必非要強求結果?為自己認為值得的事去拼搏,人生的意義,大抵便是如此了。」
沙舞風緩緩說道:「如若雲兄所言發自真心,沙舞風將佩服之極。」
雲夢虛微微閉目,似是因沙舞風對他仍存有戒心而感到無奈,將話鋒一轉,道:「我已說服蕭觀白和左衛率及你們聯手,共同對抗晝星樓和其背後的例竟門。現在,我想請問諸位,是否願與蕭觀白和左衛率聯手,剷除當世天下第一大禍根?」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沙舞風身上,整屋人儼然以他馬首是瞻。他略微沉默了片刻,道:「我與郎歌一樣,心中沒那麼偉大的理想與抱負,只知顧及眼前人。於大義,怕也沒有雲兄這般深刻的認識。但,我知道自己與晝星樓有仇,與金塵飛有怨,與蕭觀白有血債要討。然而以我的力量,恐怕難以勝過其中任何一方,此時,與你、與蕭觀白聯手,卻是報仇的最佳選擇。」
雲夢虛緩緩點頭,道:「這就足夠了。」說著,長身而起,道:「我已與蕭觀白定下計策,由他派人假裝籌備襲擊晝星樓,令例竟門和金塵飛忙於應戰無暇它顧,而我們則趁機到神都洛陽,去見武承嗣。」
此時已近正午,水月命人備下飯菜,款待雲夢虛。雲夢虛於席間談笑自若,敬酒則干,竟是千杯不醉,郎歌不服氣,與他鬥了半晌,卻害得自己有些薰薰然,被顏小萱狠狠地嘲笑了一番。
宴后,郎歌回屋呼呼大睡,沈艷兒扶著又喝多了的沈德回房,揭毅指揮著眾人收拾桌椅杯盤,韋君茹拉著滿嘴胡話的孫知周回自己家屋裡,只剩下沙舞風、水月和雲夢虛三人無事,來到大堂后不遠處水月房中。三人在客廳落座,水月命人奉上香茶,道:「鄉野簡陋,無好茶奉上,請雲公子莫笑。」
沙舞風飲酒飲得有些口渴,端起熱茶便欲飲盡,但茶水滾燙,實難入口,沙舞風卻也不以為意,內力運處,寒沙劍氣勁布滿手掌,茶溫立降,任由他一飲而盡。
雲夢虛淡淡道:「沙兄好功夫。」沙舞風道:「雕蟲小技,獻醜了。」
雲夢虛道:「我看得出,沙兄還是無法完全相信我。」
沙舞風道:「你是聰明人,我如何才會真正相信你,你自然明白。」說完,又倒了一杯茶,如前法般喝下。
「我相信你那便夠了。」雲夢虛一笑,道:「雲,變幻莫測,詭譎莫名,原不可輕信。」
水月只覺雲夢虛說話總是高深莫測,令人不解其意,不由在心中嘀咕:有什麼話直說不是更好?總是如此只可意會不可言傳,叫人聽得也累。而沙舞風對這番話,卻另有一番想法。他對雲夢虛這個人越來越感到好奇,忍不住想要撥開雲霧,一窺真相。
下午,水月派人為三人置辦行裝,沙舞風找到沈艷兒,讓她幫忙再做一對刀套。沈艷兒找寒水幫幫眾買來了一應之物后,第二天天剛亮,便將刀套交到晨起練功的沙舞風手裡。沙舞風見她雙眼惺忪,知她定是一夜未合眼,才將這刀套趕製好,不由微帶責備之意地說道:「又不急於一時,怎麼熬夜做起活來了?熬壞了身子怎麼得了。」
沈艷兒聽到這句話,心裡比吃了蜜還甜,一個勁兒地搖頭,道:「我知道你今天要走,怕耽誤了……」
沙舞風將刀套戴在臂上,將雙刀收入其中,贊道:「艷兒的手藝真是一日好過一日了。」沈艷兒聞言大喜,小臉通紅地低下頭,不知說什麼才好。沙舞風輕輕拍了拍她的頭,道:「我不在時,照顧好沈叔,多和小萱學學。」
沙舞風的意思,是讓沈艷兒多學學顏小萱的開朗大方,但沈艷兒卻不明白,只是糊裡糊塗地點頭。
用過早飯,沙舞風和雲夢虛二人在眾人相送之下,離岸登舟,水月與沈艷兒滿臉的依依不捨,看得顏小萱在旁不住偷笑。沙舞風囑咐水月,一定要小心防備晝星樓,水月道:「有郎少俠在,沙大哥盡可放心。」郎歌亦嘿嘿笑道:「我保證你的兩個妹子安然無恙就是,你放心走吧。」弄得沙舞風好不尷尬。
兩名寒水幫幫眾撐船離岸,順流南下,漸漸的,寨水幫大寨已變成遙遠的黑點,相送的眾人更已不可見,沙舞風這才轉過身來,望向前路。雲夢虛淡淡一笑,道:「沙兄有這麼多好朋友,足慰平生。」
沙舞風從他這話中,卻聽出無盡落寞之情,不由問道:「難道雲兄就沒有朋友嗎?」
雲夢虛輕輕搖了搖頭,道:「我自入世以來,所言所行無不詭譎,周遭之人不是懼我怕我,便是時刻防備著我。」
沙舞風只覺此刻任何話語都顯得蒼白無力,一時間只眺望遠景,沉默不語,若有所思。
船行江上,日復一日,兩人平時大多站在船頭眺望風景,極少說話,偶有對話,也不過是客套幾句。雖同乘一舟,並肩而立,中間卻似隔著萬年不化的冰山,隔著那冰簾重幕,彼此看不真切。
這日終於到了鄭州附近,船抵岸邊,兩人棄舟登岸,與那兩名寒水幫幫眾告別。雲夢虛憑著所帶左衛率府官牒,在一處驛站要了兩匹馬,二人乘馬而行,沿驛站分佈路線前進,終來到鄭州城內。雲夢虛還了驛馬,與沙舞風步行來到天海鏢局門前,守門鏢師以為是主顧前來,急忙上前道:「二位公子,小號近日有事,暫且不做生意。」
雲夢虛一笑,道:「我之前曾來過,難道你忘了?」那鏢師打量他半晌,才恍然道:「原來是雲大人,恕小人失禮,請!」說著,一邊向另一個同伴使眼色叫其先一步進去稟報,一邊恭敬地引著二人向內而去。
走不多時,便有數人出現相迎,沙舞風認得這些都是蕭觀白歸來時,出來迎接的大鏢師。這幾人看到沙舞風,眼中立見警惕之色,引著二人來到一座大堂之中。蕭觀白和葉偶紅已經在上首坐定,項中游項大鏢頭在右首安坐,見兩人進來,只抱拳拱手,並不起身相迎。蕭觀白面帶著冷漠的笑容,一指左首,道:「二位請坐。」
兩人在左首邊坐下,另幾位大鏢師也分左右落座。雲夢虛向蕭觀白微微頷首,道:「蕭樓主,在下如約將沙舞風帶來了,依之前之約,樓主當陪我走一趟了吧?」
葉偶紅目視沙舞風,臉色冰冷,目光冷淡,蕭觀白卻不同,他注視著沙舞風的目光複雜難明,緩緩道:「舞風,近來可好?」沙舞風冷然道:「托您的福,還算好。」蕭觀白點了點頭,道:「那就好。」這才轉向雲夢虛,道:「雲大人,我已依你之計,派海梁帶著一批人,前去布置疑陣。」
雲夢虛道:「有勞樓主。我的意思是,既然咱們三方已經達成共識,此事最好不要再多耽擱。」蕭觀白點頭道:「也好。」隨即向葉偶紅交待幾句,長身而起,道:「二位,旅途勞頓,請先休息片刻。蕭某略備水酒,飲上一杯再走不遲。」項中游立時起身,沖二人一禮,道:「二位請隨我來。」
客隨主便,兩人拱手還禮后,隨其離去。葉偶紅站起身來,目視沙舞風漸漸遠去,沖其餘幾位大鏢頭使個眼色,眾人便知機地起身而去。等眾人走後,葉偶紅才道:「樓主,沙舞風早晚是禍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