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絕境新生(下)
正在這時,王博又返了回來,手裡捧著幾本書,見他這副瘋狂的樣子,不由嚇了一跳,駭然道:「舞風,你這是怎麼了?」
沙舞風注視著他手中的書,冷冷問道:「你怎麼又回來了?」王博猶豫著道:「我……我去給你弄了幾本書來……我知道你最愛看書,所以……」
沙舞風的心中一暖,垂首低聲道:「謝謝你,剛才是我不好……你把這些書拿走吧,我永遠也不要再看這些東西了。我只求你一件事,幫我把我的那把劍找回來。」
「行、行!」王博驚訝地看著沙舞風,幾乎以為他要瘋了,慌張地退出了柴房。
沙舞風默默地轉過身,打量著這間已成為他住處的柴房。那一堆堆碼放整齊的柴禾;那由舊木板搭成,許多地方露著一指寬縫隙的牆壁;那直接暴露在眼前,破舊而掛滿蛛網的房梁,將伴隨著他今後的日子了。他的心裡不由又是一酸,隨後,他便看到被扔在柴房最裡面破板床上的一套被褥,那套被褥雖然只是略有些陳舊,並不破敗骯髒,但與他原本的緞子面被褥相比,卻簡直像是從破爛堆里撿來的一般。
他咬了咬嘴唇,一言不發地走了過去將被褥好好鋪平,然後慢慢地坐了上去。
隨著一聲輕響,那破板床中央的木板,突然裂開,然後整張床便唏哩嘩啦塌了下去,沙舞風一屁股摔到地上,仍一動不動地坐著,突然仰天大笑起來,若是王博現在在此,定然會以為他已經瘋了。
不錯,他離瘋已經不遠了,連他自己也這樣想。他瞪圓的眼中,已不再有淚水,有的,只是一種幾近瘋狂的光芒。他恨,恨這翻臉無情的晝星樓,更恨那些心如蛇蠍的勢利小人們。他要報復,他要報復晝星樓,要讓晝星樓不得安寧;他要報復,他要報復那些傷害污辱他的人,讓他們死無全屍!
「沒錯。」他輕聲地自語道:「我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窩囊廢,對他們來說,根本沒有一點的用處,他們沒有將我請走,就已經算是開恩了!我算什麼?不過是一個仰仗著哥哥的本領苟活於世的可憐蟲罷了!但我要讓你們知道,沙行威的弟弟絕不是個懦夫,絕不是個窩囊廢,總有一天,他會讓你們將從他那裡奪走的一切,全都還來!」
說著,他又狂笑了起來,那笑聲如同鬼魅,若是在深夜中響起,只怕要嚇死幾個膽小的行路人。
不多時后,門被推開了,一臉驚駭的王博站在門外,看著他這副樣子,嚇得不敢走進來。
沙舞風止住了笑聲,冷著臉向王博望去,那冰冷的目光彷彿是一把刀,貼在人身上,便能讓人通體驟然一寒。王博打了個寒戰,剎那間,突然產生了一種錯覺――眼前這人並不是那個只知看書的少年沙舞風,而是那個從來沒有敗過的頂級刺客,「殺威神行」沙行威!
他愣在門外,彷彿靈魂被九幽之下的厲鬼攝去了一般,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沙舞風冷冷地看著他,問道:「我的劍呢?」
「那東西太……太輕太軟了,不是鋼的,是……是鐵的。大家都說不是兵器,倒像玩物,被……」王博咽了口口水,慢慢緩過神來,結結巴巴地說道:「被前堂的夥計們拿去耍著玩,結果……結果給弄斷了……」
沙舞風定定地看著他,看得王博心中發毛,正要解釋,沙舞風已大笑起來,自語道:「弄斷了?幾個不會武功的夥計,戲耍間便能將它弄斷,沙舞風啊沙舞風,你卻以它為武器,你無用到何種地步,如今你才知曉么?」說完又是一陣大笑。
王博嚇得面無人色,喃喃自語道:「完了,這孩子瘋了、瘋了!」邊說著,邊沒命地逃走了。
好半天後,沙舞風才止住笑聲,在心中暗道:「瘋了?不,正相反,我現在才清醒了,我現在才知道,自己應該做些什麼!」
正想著,忽然見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女站在門口,正愣愣地向里張望。那少女穿著一身灰色衣裙,蓬首垢面,也看不出模樣如何,但一雙眼卻閃閃發光。沙舞風也不說話,只用冰冷的目光望向她,兩人的目光撞到一處,那少女不由打了個哆嗦,怯生生地指了指散落在地上的柴禾,問道:「是……是你弄的嗎?」
沙舞風懶得回答,只盯著她看,腦子裡什麼也沒想。那少女膽怯地低下頭去,囁嚅道:「我……我爹讓我來取些柴……」說完站在那裡半天,見沙舞風也不說話,兩隻眼睛寒光閃閃,像是條兇惡的狼一般,不由心中害怕,但又不敢不聽爹的吩咐,壯著膽子慢慢走了進來,一邊偷眼注意著沙舞風,一邊快速地拾起柴禾抱在懷中,然後飛快地跑了。
天色慢慢黑暗,晝星樓內燃起燈火,那些紅色燈籠發出的熱情之光,透過柴房的破板射了進來,在柴堆上映成一條條扭曲的紅線,便彷彿是這破柴房流出的血一般。沙舞風轉過頭,望著那曾屬於自己的、象徵著繁華與幸福的紅色光芒,突然冷笑起來,喃喃自語道:「哥,你看著吧,總有一天,我要讓這道道紅色流淌在這座樓上!」
他也不管那洞開著的房門,也不理已經塌在地上的破床,倒在那被褥上便閉起了眼。他腦子裡不再閃現那些詩詞歌斌、聖人文章和前朝舊事,而是拚命回憶著沙行威教給他的每一個招式、傳授給他的每一個心得、引導他進行的每一次吐納,直想到後半夜,才沉沉地睡了過去。
第二天天不亮,他便醒了過來,感覺全身酸痛,發現這一覺卻是不如不睡,反而令身體更加疲倦。但他卻不管這許多,翻身而起,借著些微的星光向外走去。
他找了根細長的柴禾,來到院中站定,仔細回想著沙家劍法的招式,然後一招一式慢慢地練了起來。他手上的傷口已經結了疤,此時一動,又裂了開來,手掌上的傷還好說,可斷了指甲的手指,卻是一陣鑽心的疼,他咬牙忍住,只當這是自己昔日不聽哥哥之言所應受的懲罰,任鮮血流滿了柴禾、灑到衣上,只不斷地習練劍法。
這一練直到天色微亮,他已累得出了一身透汗,遠遠見一個身影向小院這邊走來,他便停下來,將那段柴禾扔在一邊。
那人越走越近,卻是個四十餘歲的中年男子,穿著一身灰乎乎的衣服,上面沾了不少煙灰塵土,身子消瘦而略有些佝僂,臉上皺紋橫生,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卻要老上許多。他只顧低頭走,快到小院時才抬頭看了一眼,正見沙舞風直勾勾地盯著自己,不由嚇了一跳,停在原地愣了片刻,才長出了一口氣,道:「原來是你啊,可嚇我一跳。怎麼起得這麼早?」
沙舞風只盯著他看,也不答話。在他看來,晝星樓里所有人都是可惡的,連這些下人也不例外,他看他們的眼神充滿了仇恨與敵視,在心裡盤算著早晚有一天要讓他們跪在自己的腳下,請求自己的饒恕。
那男子見他面色冰冷,又不說話,卻也不以為意,邊向他走來,邊說道:「你不認識我吧?我叫沈德,是專門負責劈柴燒水、打掃後院的雜役,你這活啊,本來是我乾的,現在咱們兩個一起干,就都能省勁兒了。」
說著,他已來到近前,突然發現沙舞風右手鮮血淋漓,立刻驚呼一聲,拉過他的手,道:「這……這是怎麼弄的?怎麼傷得這麼厲害?」
他這一拉沙舞風的手,沙舞風才注意到,沈德的右手只有連著根大拇指的半個手掌,卻原來是個殘疾,心中隱隱生出一絲同情。
沈德一臉的驚慌,回頭沖遠處喊道:「艷兒,艷兒!」遠遠的,一個少女的聲音響起,道:「爹,什麼事?」
沈德叫道:「快去我屋裡,拿點傷葯和棉布,再端盆熱水來!」說著,拉著沙舞風到院中一個大木墩上坐了下來,小心地將沙舞風指上折斷的指甲弄掉,又將刺入他手掌的幾根木刺拔了出來,嘴裡嘟嚷著:「這是怎麼弄的,傷得這麼重。」
沙舞風任由他隨意處置自己的手掌,只木然地看著他。不多時,昨天曾來抱柴的那個少女端著一盆熱水,拿著一個小包袱來到院中,將水盆和包袱放到沙舞風跟前,便怯生生地躲到了沈德背後,偷看沙舞風。
沈德慢慢擦洗凈了沙舞風的手,又仔細地將他傷口上的污物弄掉,打開包袱,拿出裡面的一個小瓶,小心地將瓶里的粉沫倒在沙舞風的手上,然後用包袱里的一卷棉布,慢慢地將沙舞風的手包好。
看著這個自己並不相識的人,如此細心地照料自己,沙舞風真的很感動,但不知為什麼,他的心就是激動不起來,也不願張口道聲謝。
或許,是因為他隱隱覺得,如果自己一旦再動了感情,就無法保持那復仇的決心而最終軟化下來吧。
也或許,是這次慘變,令他的性格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更或許,這種性格原本就深藏在他血脈之中,只是從前一直被隱藏著,而今在機緣巧合下,完全爆發了出來。總之,他就這樣用冰冷的目光注視著一切,卻再不願將內心的感情流露出來。
包好了沙舞風的手,沈德讓他的女兒將包袱收拾好,自己則走進柴房,見那一地凌亂,先是詫異,隨後便搖頭一笑,彎腰收拾起來。沈德雖然身有殘疾,但卻並不防礙他做一切事,他右手的大拇指和半個手掌合在一起,就像鉗子一樣有力,多重的東西都能夾住,而他的左手則比不少人的右手更為靈活,沒用多長時間,他便將柴房又收拾得乾乾淨淨,把那些木柴碼放得整整齊齊。
沙舞風只是靜靜地看著他勞作,而那少女在收拾好包袱后,就立刻端著水盆跑開了,在回去的路上,她不時回頭看著這個不說話的怪異少年,目光中充滿了好奇。
沈德最後才看到那倒塌的木板床,不由皺了皺眉,搖頭道:「這是誰,怎麼把這麼破的床給這孩子?真是缺德。」他一邊嘟嚷著,一邊走向門口,向沙舞風道:「我得先去燒水,好讓樓里的人一會兒有熱水洗臉。等忙完了,我再幫你把那床修一修。你的手得養一陣子才能好,千萬別乾重活,萬一王頭來吩咐什麼活計,你也不用理他,到時由我干就好了。」他一邊說著,一邊漸漸走出小院,漸漸遠去。
沙舞風用漠然的目光看著他遠去,然後站了起來,看了看剛才坐著的那個木墩,彎下身用兩手抱住它,用力地搬了起來。那木墩粗大沉重,他幾乎費盡了全部力氣,才讓它離地三五寸。
他喘著氣將它放下,深吸了幾口氣后,再次用力將它搬起,如此這般,直到再無力氣讓它離地才停下,人已累得全身無力,右手的棉布又已被鮮血染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