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清明(三)
第16章清明(三)
跑去前堂的橘子十分招眼,毛茸茸圓墩墩的脖子上戴著柳枝編的草環。
蘇杭金陵一帶,有清明戴柳的風俗。
王元昨夜宿在友人家中,清晨歸家的路上,因心虛怕挨罵,遂摸出三枚銅板與橋頭披著蓑衣的賣柳翁,抱回一大捆嫩綠勻稱的柳枝條,多少也顯得還算操心家中事。
王元殷勤地將柳枝分去各房,又送去大母處,王錫瑞冷哼一聲,只說:「做了件芝麻綠豆大的事,倒恨不能請個腰鼓舞獅隊來宣揚慶賀了。」
王錫瑞去了私塾中授課,王元則哼著小曲兒回去睡回籠覺。
王錫琛剪下一小截柳枝,插在妻子鬢邊,笑著說:「諺雲,清明不戴柳,紅顏成皓首……既戴柳,便芳齡永駐。」
楊瑾娘面頰微紅:「哪裡還有什麼芳齡……」
貞儀聽在耳中,便給橘子編了個小小的柳環,蹲身給橘子戴上:「我想讓橘子永遠不要老去。」
橘子的媽媽老去了,貞儀不清楚貓媽媽活了多少歲,春兒說,應當有十幾歲。
而橘子今年和貞儀一樣九歲了,貞儀很怕橘子老去。
橘子咬了咬脖子邊的柳葉,口感不太好。
但既然是貞儀的一番心意,它就勉為其難戴上一日好了。
橘子跑去了前堂,貞儀未去,她留在小院里,陪著楊瑾娘和大太太,學著摺紙錠。
紙是金銀箔紙,拿剪刀裁剪罷,折成元寶狀,用來祭祖敬神。今日是寒食節,兩日後便是清明日,還要再送些去土地廟,之後廟祝會設儀仗鼓樂,帶上神符祭品,抬去上真觀,再將元寶焚化,為敬獻的百姓們祈福,是為「解天餉」。
大太太和楊瑾娘嘴上不明說,但她們都認為老爺子是因在廣東任上毀神廟開罪了神靈,所以才會被罷官流放,又因歸家之後數年,也不允許她們大肆敬神,所以影響了家裡的風水。
加上楊瑾娘去年生產不順,今年便想多折些紙錠,用以折罪,求神靈寬宥庇佑。
貞儀和她的大父一樣,並不信神。
但楊瑾娘不許貞儀口出不敬,貞儀因不想惹母親生氣,便乖乖管住嘴巴。
不過貞儀心裡還是不信,她歷來更願意信書。
可是,近日貞儀時常感到茫然。
貞儀如今在跟著父親讀儒學典籍,和時下大多數讀書人一樣,王錫琛十分信奉儒學,而其中主張的君臣父子天地倫常之道,讓九歲的貞儀第一次開始自我反省一件事的對錯。
在這件事上,她好像並不合乎書上的道理秩序,她似乎不是一個明理的好孩子。
大太太的視線落在發獃的貞儀身上:「貞儀怎不往前堂湊熱鬧去?」
楊瑾娘:「已九歲了,怎好再跟個毛孩子似得?」
「聽說隨園裡那位老先生,真要收咱們貞儀做女弟子了?」大太太:「打算何時將貞儀送去做學問?」
楊瑾娘勉強一笑,含糊過去,岔開話題:「還要再與二爺商議……大嫂可知今日登門的是哪家人?」
大太太:「家中做生意的。」
「商人?」
大太太點頭:「城中蔣家布行,專營花布生意……單是鋪子就開了三四家呢。」
楊瑾娘便問:「誰從中牽線保媒的?」
「還未請媒人。」大太太:「今日登門的是蔣家的太太和少爺……蔣家太太與三弟妹在遊園時見過,約是早就相中了淑儀的。這蔣家太太我也見過,是個極其爽利的聰明人。」
楊瑾娘:「那這位蔣家哥兒呢?」
「這倒是未曾見過。」大太太笑著說:「不過既敢領上門來,想必差不到哪裡去。」
大太太又說起這蔣家之事,蔣東家正值壯年,但據聞早年行商時遇匪,傷了命根子,再不能有子嗣了。
故而這蔣家哥兒乃是一獨到底的獨子,往後布行生意便都是要留給他的。
也因此,蔣家太太在擇選兒媳一事上也一貫挑剔,鐵了心要選個合意的。
「只是咱們淑儀,原是要嫁去讀書人家,做官夫人的……」楊瑾娘還是嘆口氣。
大太太也嘆息:「誰說不是呢,可如今這光景……」
老爺子被流放之事,往上頭細捋,那是牽扯了極厲害的大人物之間的黨爭,官場之上千絲萬縷勾連著,王錫璞近年來也處處受阻……凡是想走仕途的,誰又想沾上這等不確定的麻煩?
太寒苦的讀書人家或是顧不上挑揀的,可即便不談門第,誰家父母又想讓女兒嫁去吃苦頭?相比之下,商賈人家倒是很不錯的選擇了。
如今王家的日子已不如從前,王錫璞在官場上寸步難行,更需要銀錢打點,之後王介讀書科舉的花銷也少不了……雖說不能全指望嫁出去的女兒幫襯,但有這樣一門親戚在,總歸多一條路。
而不說旁的,只說女兒不必遠嫁,還能日子富足這一條,對做父母的來說,就已經很欣慰了。
「只是這蔣家太太,太精明了些,淑儀又太過年少乖順……」大太太道:「這蔣家太太分明早就看中淑儀了,偏等了這一年多,眼看著淑儀傳出了挑揀的名聲,三弟妹為此正覺躁慮……又專挑了三叔回金陵的日子登門,說得白些,這蔣家太太就是想一舉敲定這筆生意呢。」
楊瑾娘細思訝然,只覺自己愚笨:「還是大嫂心亮,我竟全然沒想到這上頭來。」
楊瑾娘自認是三個妯娌中最心笨嘴拙之人,既不比大嫂沉穩精明,也不比三弟妹有教養有條理……若非當年她那做郎中的父親偶然結識了不重門第的老爺子,她斷是沒機會嫁來王家的。偏偏她至今也未能給王家添下男丁,因此日日更覺心虛慚愧。
大太太察覺到楊瑾娘的敏感心思發作,忙笑著說:「我也不過渾猜罷了……咱們如何說都是白搭,還是要憑三叔他們夫妻二人做主的。」
貞儀覺得,或許也該聽一聽橘子的。
橘子很快回來了,嘴巴里銜著散開的柳環,進屋抖了抖身上的潮濕。
貞儀忙走過去,蹲身下來,剛接過那散開的柳環,就聽橘子口中嗚嗚喵喵表達不滿。橘子冒雨屁顛顛地跑去前堂,剛進得堂中,就聽那蔣家的哥兒蔣茂一聲大叫:「去去去,哪兒來的畜生!」
說著,一腳便朝橘子踢過去。
當然,橘子彈跳躲開了。
屏風后的淑儀聽到動靜,起身看過來。
上一刻還一臉受驚的蔣茂見著淑儀,神情呆了呆。
見他神態,淑儀一羞,忙背過身。
蔣家太太先是斥責了兒子大驚小怪,而後才笑著說:「他幼時叫貓抓傷過,怕到心裡去了!」
王錫璞見橘子驚擾了客人,便讓下人把橘子驅趕了出去。
橘子銜著散開的柳環,生氣地跑了回來。
貞儀重新給橘子編好,戴回脖子上。
橘子里裡外外將皮毛舔乾淨了,才算消氣。
寒食節不得見煙火,春兒端來了春團和焐熟藕。
橘子嗅到青草氣,便跳到貞儀腿上,去嗅她手裡的青糰子。
貞儀撕下一小塊放在手心裡,橘子嘗了嘗,黏在上頜處,空嚼一陣還是甩不掉,不由犯嘔。
貞儀忙將青團塞進嘴巴里咬著,輕車熟路地幫橘子摳了出來,貞儀看著食指上的那塊青色的黏糊,咧嘴佯裝嫌棄地「咦」了一聲,然後抹到橘子鼻子上。
橘子也很嫌棄地伸出爪子甩了出去,不滿地喵嗚一聲,砰砰打了貞儀的胳膊兩記貓拳作為懲戒,貞儀咬著青團,靠在椅中笑起來。
楊瑾娘無奈提醒:「又在鬧了,當心別嗆著!」
「又能這樣鬧幾年?」大太太笑著說:「家中下個議親的,說不定便是貞儀了。」
王介是要走科舉的,親事不著急。
至於王元,去年秋日裡倒也定下了一樁親,只是如今擱置了,提到這個,大太太便有些煩憂。
這親事是王錫瑞定下的,是王錫瑞好友的次女,這戶人家在金陵城外,是世代耕讀的人家,家境尚可,家風清白,女孩子也知書達理……只是定親后不久便病下了,病症還有些古怪。
對方家中便主動提出退親,但王錫瑞重體面,未曾答應,反而送去銀兩補藥。
王元在這方面倒是很聽父親的話,他是個混不吝,對什麼事都滿不在乎,也不著急成家,樂得一個人自在,於是大太太也不好獨做這個惡人,只好暫時觀望著。
見大嫂為之煩憂,楊瑾娘試著提議,說哪個道觀里的符水有神效,可以讓那家人去問一問。
大太太只是嘆氣。
接下來數日,蔣家太太又單獨登門兩趟,特意去見了董老太太,口中爽利笑音不斷,全是對淑儀的喜愛:「家中就茂兒一個,若真能娶了淑儀,這是我們蔣家的福分,舉家上下都是要將她捧起來疼的!不說蔣家了,就是在這金陵城中,誰敢叫淑儀受半點委屈,我準是要與他撒潑拚命的!」
董老太太只是笑著點頭,三房不是她親生,她只能陪著商議,卻不便做決定。
王錫璞夫妻和老太太商議罷,將利弊都理清,已是大致滿意了,於是三太太便去問女兒的意思。
淑儀輕輕點頭:「都好,聽父親母親的。」
於是,在王錫璞動身回任上之前,兩家合了八字,遞了聘書,這門親事就此定下了。
至於婚期,要擇明年的吉日,需兩家後續再行商議。
清明過後十五日,晚間,貞儀帶著橘子坐於屋前階下觀星,見夜幕之上北斗方位指辰,即知穀雨時節到了。
貞儀在望星,揣著手卧在石階上的橘子在看貞儀——它總覺得貞儀這個小孩兒,近來總是心不在焉,不知道在想什麼。
貞儀在猶豫一件事。
九歲的貞儀,將視線從夜幕上收回,低頭看著自己並放著的雙腳。
貞儀輕輕動了動腳尖,又輕輕落下。
橘子看著那雙鵝黃色綉玉兔的小繡鞋,恍然明了——噢,又在煩惱裹腳這件事了啊。
前日里那位盧媽媽又來了一趟,橘子一直戒備地擋在貞儀腳邊,沒讓盧媽媽接近。
橘子不喜歡盧媽媽——這位媽媽對別人的腳有著強烈到不可理喻的佔有慾,真是豈有此理。
作為貞儀的監護貓,橘子早就決定了,它一定要讓這個小孩的腳平平安安地長大。
橘子喵了一聲,輕甩了一下尾巴,想讓貞儀放下心來,有它呢。
貞儀一手托腮,眼神依舊茫然,九歲的孩子乳牙開始脫落,逐漸開啟了真正的意識,環境見聞餵養著這份意識,並逐步掩蓋本能天性。
三日後的晨早,盧媽媽又來了一趟。
盧媽媽走後,楊瑾娘喊了貞儀去她屋子裡。
橘子如臨大敵地跟上,尾巴高高翹起,一點也不打彎兒的那種。
第五個節氣結束了~本書進度5|24。
(今日白露,著手貼秋膘)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