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立秋(三)
第40章立秋(三)
回金陵的第三日,貞儀在靈堂上見到了分別四載余的大姐姐。
淑儀一身寬袖對襟素麵衣裳,梳著雀尾頭,來時便是雙目通紅,待跪在棺槨前更是哭了又哭,幾近要脫力昏厥。
待被貞儀扶著離開靈堂,去了祖母處,淑儀顫顫喊了聲「大母」,便在祖母榻邊跪下,趴伏在祖母膝上,仍止不住地啜泣落淚。
這泣聲與淚水裡,有對大父病逝異鄉的悲拗之情,也有對大母和二妹妹的思念之心,似乎也有著只有在真正的家人面前才能宣洩而出的情緒。
貞儀若有所察地半蹲跪下去,輕撫大姐姐的背,卻愈覺大姐姐消瘦得厲害,她手下隔著衣裳甚至能清晰地探觸到大姐姐纖細的脊骨。
淑儀緊緊攥住了二妹妹一隻手,淚眼中似藏有久別之下的千言萬語。
察覺到大姐姐攥著自己的手也是乾瘦的,臉色也透著疲憊蠟黃,貞儀有些擔心地問:「大姐姐的身子……可是有哪裡不好?」
「都好……只是近來胃口差一些,在吃著葯的。」淑儀本就溫柔的聲音添上啞意,更顯得朦朧了,她滿是紅血絲的眼眸落在貞儀臉上,透出心疼來:「二妹妹也瘦了……臉上的肉都去哪兒了?可是也不曾吃好睡好?在吉林吃了這些年的苦,凈顧著關心我這個享福的無用閑人作甚……」
貞儀卻沒被繞過去,依舊問:「大姐姐吃得什麼葯?是調理脾胃的還是……」
淑儀點著頭擦拭眼淚:「是,都是些拿來調理的東西……」
貞儀覺得這話里有些含糊,但大姐姐很快問起了她和大母這些年在吉林的事。
如此說著家常,淑儀的淚意與情緒才慢慢壓下。
榻上的董老太太拉起淑儀,讓人在床沿邊坐著。
老太太替大孫女理了理頰邊被淚水浸濕的碎發,溫聲說著:「信上說來終是淺顯的……卻也別只顧著問我們娘倆,你這幾年在蔣家過得如何?日子可還順心?都與大母說一說罷。」
橘子蹲在一旁的鼓凳上看著淑儀——也和貓說一說吧。
淑儀點著頭,輕聲道:「勞大母掛心,孫女自是一切都好……」
她說起婆母這些年來的照料愛護,只道婆母近日忙著家中生意,明日便會趕來弔唁,並說婆母自覺來得遲了,讓她代為賠不是,請親家老太太勿怪。
董老太太點頭,淑儀的公爹在前年病故后,家中的生意便由蔣家太太扛著,婦人打理生意本就不易,忙些也很可以理解。
老太太便又問起蔣茂。
「他……」淑儀有著一瞬的語滯,卻聽母親三太太接過話去:「……他父親不在了,他自是跟著母親一同忙生意的。」
又道:「蔣茂這孩子雖算不得十分沉穩,勝在有孝心……這些年來對咱們家中也無甚可挑剔的。」
「兩個孩子之間自也是諸般融洽,只是遲遲沒能添個小的……」三太太輕嘆了口氣,聲音低下來:「許是緣分還沒到。」
因還有貞儀這個未出閣的小姑娘在,這個話題便沒有往下延續。
而淑儀也未再多言,只是由母親說著,她從旁點頭或默認。
貞儀有心想留大姐姐過夜敘話,反正明日蔣家人還要過來的,倒也省得大姐姐來回跑了。
淑儀雖是也想,卻只能輕輕搖頭,低聲說:「做生意的人家,忌諱難免多一些……」
出門前婆母特意交待過,說她身為出嫁女,不可在辦喪的娘家過夜,說是對兩邊都不好。
待到午後申時,貞儀便只好送大姐姐離開。
姐妹二人一路挽著手說話,走得慢慢的,一直到將要出了二門,淑儀才依依不捨地說:「二妹妹,就送到這兒吧……待我明日再來,咱們再好好說會兒話。」
三太太也在旁同行,貞儀察覺到三叔母似乎有話要單獨和大姐姐說,便點頭止了步。
三太太和女兒一同出了月洞門。
橘子佯裝閑庭散步,慢悠悠地跟上。
於是橘子聽到三太太壓低著聲音問:「……和阿娘說句實話,蔣茂今日究竟為何沒與你一同過來?」
淑儀的聲音很低:「近幾日他都在秦淮河上的花船里,讓小廝去請了,只說明日再回……」
三太太的聲音里有一絲隱忍的薄怒:「他母親就這樣縱著不管?」
橘子看到淑儀的目光和聲音一樣也低了下去:「也在管教的……」三太太憋著一口氣,攥緊了帕子,又忍下:「他到底是太年輕,心定不下來……幸而你婆母是明理的,又是真心疼愛你,雖說你遲遲未能有身孕,她卻也不提納妾之事,給足了咱們體面……」
「不管怎麼說,你如今也是錦衣玉食,不必為生計發半點愁,婆母又從不磋磨人……」三太太握了握女兒冰涼的手,喃喃道:「這樁親事結得總歸是很好的。」
她像是寬慰女兒,也像是說服自己:「至於蔣茂……待日後你們有了孩子,他自然就會收心的。」
說到這裡,三太太問:「上回給你送去的方子可在用了?那是你外祖母從一位員外夫人那裡討來的秘方……」
「在用的。」淑儀道:「只是那葯古怪,服罷便食不下咽,總是犯嘔……」
「忍一忍,良藥苦口……」三太太輕拍女兒的手:「飯食吃不下也要強吃些,身體才是底子。」
「此事和蔣茂的事你便不要對你大母她們提及了……你大父剛去,老太太年紀又大了,別總讓她掛心。」三太太跨出家門,最後低聲交待女兒一句:「多說無益,你臉上也不體面……」
淑儀點了頭,視線卻彷彿無著落,她在門外停下腳步時,那沒有落點的目光恰看到了橘子。
一瞬間,淑儀彷彿又回到了少時和二妹妹玩鬧學習的歲月里,她露出一個恍惚安心的神態,眼底卻突然再次酸澀,不由問:「阿娘,這隻貓兒……是從前的那隻狸奴橘子嗎?」
時隔太久,她原以為橘子已經不在了。
三太太看了一眼,不確定地應付一句:「許是的,貓兒不是都長得差不多的。回去吧,明日陪著你婆母早些過來。」
淑儀卻仍舊多看了橘子兩眼,橘子端坐在門外,目送著淑儀上了那輛由騾子拉著的小鞍車。
當晚,貞儀依舊陪著靜儀在涼席上玩,待靜儀玩得有些睏倦了,貞儀便讓妹妹躺在自己腿上,讀詩哄睡妹妹。
立秋將盡,貞儀讀了首白居易的時節詩:「……煩暑郁未退,涼飆潛已起。寒溫與盛衰,遞相為表裡。」
靜儀試著跟著念了幾句,眼皮卻越來越沉,奶聲奶氣的聲音落在橘子耳中,如同接收不良的老式小收音機,一頓一頓,忽有忽無。
楊瑾娘忙完回來時,只見靜儀已經睡去,貞儀正為妹妹蓋上小毯子。
待楊瑾娘沖洗過一身悶黏的汗水,在榻上躺下,貞儀才同母親問起有關大姐姐在蔣家的事。
但楊瑾娘所知卻也不算詳細,大多還是從三太太那裡聽來的。
貞儀便想著,待明日見了大姐姐,私下說話時,試著能不能再多問兩句。
次日,貞儀在見到大姐姐之前,先見到了另一位姐姐——隔壁錢家的錢與齡,九英姐姐。
此時再說隔壁二字,似乎有些不恰當了,錢與齡已於去年出閣,嫁去了浙江嘉興海鹽,此番是回金陵母家探親,昨晚才剛剛抵達,今日一早便特意登門弔唁來了。
王家與錢家比鄰多年,雖有往來,卻無親緣關係,如錢與齡這樣已經出嫁的姑奶奶,按時下風俗來說,幾乎是不可能登門弔唁的,但錢與齡不單自己過來了,身邊還帶著夫婿。
錢與齡自幼便與尋常閨閣女兒有些不同,不太在意世俗的眼光,她因繼承了祖母陳書的書畫之風而格外得家中看重寵愛,從前金陵城中便常有不少人私下說嘴,只道這位說話做事大膽的陳家姑娘,日後到了婆家只怕是一樁大難題——
而今時,昔日那些說嘴的人大多已經知曉,大難題錢與齡的婆家姓蒯,同陳家乃是世交,她的夫婿名喚蒯嘉珍,是嘉興有名的才子人物,這位年輕才子也極擅書畫,小夫妻二人相合相娛,十分融洽。
蒯嘉珍生得中人之姿,氣質談吐卻十分洒脫不俗,他說早就耳聞王公大名,又常聽妻子談起,心中欽佩許久。
是以在妻子之後,他又單獨在靈前上了香,並拜了三拜,很是尊敬鄭重。
蒯嘉珍起身之際,忽聽身後響起一聲尤為哀凄尖亮的哭嚎聲,直叫他身軀一震,也讓一旁打盹兒的橘子體驗了一把天靈蓋險些被掀飛的感受:
「……親家老太爺呀!!」
未見其人先聞其聲,蔣家太太甩開兒媳和侍婢的攙扶,哭著撲進靈堂里,跪坐棺槨旁,放聲哭唱起來:「您老人家勿怪!是我來遲了呀!」
出入者大多是以含蓄為美的文人,這獨一份的哭喪動靜十分熱鬧矚目。
察覺到眾人的視線,三太太有些訕然,忙蹲跪下去勸說親家母。
淑儀也從旁想要扶起婆母。
今日寒露,晚安大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