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別怕
黑黢黢的河水像是張開了深淵巨口,要將人吞沒,淚珠子還沒等落下就被雨水沖刷個乾淨。
江心月雙手拚命的拽住樹枝,想仰著頭求救,可嘶啞的聲音很快就被雨聲淹沒。
和天地相比,人就像浮遊一栗。
強勁的水流拖拽著後腿,幾乎將她整個人頂的飄起來。
水中除了被沖刷下來的泥石和枯枝,更有被淹死之人的屍身。
因著天色暗沉,初時江心月並未看清是什麼東西。
直到第二回肩頭又被撞到的時候,她用手摸了摸。
冰涼刺骨,卻又柔軟異常。
意識到是什麼時,江心月先是一愣,接著徹底崩潰了。
四周安靜的讓人無望,不會有人來救她,更不會有人能活著離開。
她又嗆了口水,意識有些模糊時,竟想到了朝露寺滿殿的神佛。端的悲天憫人,卻眼睜睜的看著眾生在煉獄掙扎。
還真是諷刺。
受傷的右手已經腫了起來,想抓緊濕滑的樹枝變得越發艱難。就在她以為會死的時候,耳邊忽然有人輕聲喚了句:「阿圓。」
輕如棉絮,散在風裡。
江心月精神狠狠一震,倉皇無比的探出手去。
好在她這回再沒碰到任何可怖的東西,一隻有力的手將她的手指緊緊握住了。
「阿圓。」徐行簡又喚了聲。
聽到他這個時候如此喚自己,江心月只覺心中絞痛。喉嚨里發出一聲幼獸般的悲鳴,卻咬著牙將他的手抓的更緊。
她努力的睜大眼睛想去看徐行簡的模樣,可雜亂無章的枝葉卻阻攔了她的視線。
想到他腰間的傷口,心中剛生起的一點喜悅又被更大的恐慌所替代。
江心月用力咬了下唇,直到舌尖嘗到了血腥氣,才讓聲音勉強變的鎮定:「我,沒受傷……你可好?」
「我也沒事,還能撐一撐。」徐行簡輕輕抽了口氣,抓著她的手抖了一下:「阿圓,你……別怕。」
「我不怕的,我不怕。」江心月想哭,又將淚給憋回去。
她不知道徐行簡到底如何了,那麼深的傷口泡在水裡,人哪能活命。
可他握著她的手那麼有力,該是自己的包紮起了作用罷。
她沒辦法了,只能這樣想。
阿圓是她的小字,求的是圓滿之意。已經許久沒人這樣喚過她了。
想到陸雲青臨死之時說的話,江心月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那些怨恨與生死相比早就顯得微不足道了。
她一生循規蹈矩,從未順著自己的心意做過出格的事情。
她與徐行簡早已各自婚嫁,有些話再說出口已經不合適。
可現在在臨死前,她卻想放縱一回。
雨勢漸歇,天色還是暗沉一片。
山風獵獵,江心月的聲音卻清晰無比。
「徐行簡,那日你為何沒來。」
水面一片安靜,若不是還能感受到他手上的力道,她幾乎要以為徐行簡已經送了命。
「都要死了,你也不願讓我做個明白鬼嗎?」江心月的聲音發了狠:「那個耳墜子為何會在你的手裡?」
還能為何,自然是自己也去了破廟。
徐行簡苦笑了一下,他自幼便知道江心月看著溫嫻靜其實性子執拗。今日若不答了她,怕是到陰曹地府去了也不罷休。
可事實太過不堪,又該如何開口。
徐行簡舔了舔乾涸的嘴唇,眼前陣陣發黑。昏沉間,像是又看見了那個沖著他瞪眼的小姑娘。
罷了,罷了,本是孽緣,何苦還困著她呢。
「那日我本想帶你走,可阿青卻來了徐府。祖母讓我與她喝了碗湯,卻偷偷在那湯里下了葯。」
「你……在廟裡等著的時候,我正與阿青睡在榻上……」
「夠了!別說了!」
強忍的眼淚奪目而出,江心月狼狽的別過頭,卻仍舊聽到徐行簡低低說了句:「我對不起你。」
這聲道歉遲了如此之久,卻又來的及時。
江心月得了結果,初時有些難受,卻又覺得在情理之中。
徐行簡自幼習武,若不是真的動情,豈連一個女子都推不開。
那碗湯只不過是借口罷了。
「等你三年,破廟一晚。皆是我甘願,何來對不起一說。」
江心月心中一輕,嘴角勾起一抹清淡的笑意:「只是現在要與你死在一起,我卻是有些不願意。」
「你不會死的,阿圓。」徐行簡像是被嗆到一般,突然咳嗽了起來。
「你看看,誰來救你了。」
隨著他的話音落下,一個身影快速逼近。
也就在這個時候,撐了許久的樹枝發出一聲不堪重負的斷裂之音。
江心月腦子像被重鎚敲了一記,驚恐萬狀的側著身子想往徐行簡的位置去。
卻不想他將握著的手指一根根的鬆開了。
「徐行簡?!」江心月睚眥欲裂,本就要脫力的手更加死死的抓住徐行簡的手腕。
可她手上的力道哪裡比得過水流的衝擊。撕裂之痛,差點讓她鬆了手。
徐行簡咳的越發厲害,幾乎要將心肺給吐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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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鬆手,阿圓。」
「你再撐一撐,我們都能活……」
「夠了。」
他的聲音一下子虛弱了許多,帶著深深的疲憊:「幼時你便逼我,逼我讀書,逼我做不願之事。我躲了你這麼些年,難道就不能順心一回?阿青還在等我,我不能讓她等太久。」
江心月淚流滿面,痛苦焦急緊緊咬著她的神經,右手已經失了知覺。還能堅持著不放手,只不過是心頭的一口氣還沒散罷了。
「你又騙我。」
「這回不曾騙你。」
「若有來世,別找我了。」
「咔擦」一聲,樹枝徹底斷成兩截,江心月還來不及慘叫,就被洶湧的河水徹底淹過頭頂。
冰冷的河水讓人睜不開眼,江心月閉著眼睛滿心絕望。危急關頭,下沉的身子卻突然被人狠狠託了一把。順著力道,短暫的浮出了水面。
謝宴辭也終於趕到,緊緊的抓住了她。
雨徹底停了。
江心月嗚咽一聲。再抬頭時,水面已恢復平靜,再沒有徐行簡的身影。
謝宴辭分別,謝旪就帶著姜稚與江蓮音往回走。
好在馬車最後才駛出的朝露寺,回程之路沒有來時那般遠。
走了一炷香的功夫,陡峭的山路終於平坦了一些。抬頭朝著山頂看去,能看到朝露寺里的燈火。
姜稚扶著路旁的一棵松樹歇息了片刻,開口讓謝旪回到謝宴辭的身邊。
初時他還不願,直到姜稚說出謝宴辭胸口箭傷未愈后才勉強答應下來。
臨走之時,留下了腰間佩劍。
江蓮音早已累得上氣不接下氣,也靠著一棵樹喘息。見姜稚像模像樣的將劍掛在腰際不由的嗤笑了一聲:「雞都不曾殺一隻拿著劍何用,難道你真有膽子用它殺人不成?」
「不殺人,嚇嚇人也是好的。」姜稚頭也沒抬,將劍鞘上的束帶在腰際打了個死扣。
江蓮音養在閨中,平日里被精心護著,怕是沒見過什麼惡事。
這場天災來的突然,應該有不少人丟了性命。
整個隨行隊伍里,宮裡那幾位與大臣的馬車在前,女眷在後。而那洪流恰恰將整個隊伍從中間劈開。
受難的多是些婦孺幼子。
主子們一死,便只剩下伺候的下人。下人里除了丫鬟婆子還有侍從小廝。這些人就算活著回府,也難逃一個護主不力的罪名。
人在走到窮途時,自然會滋生許多惡念。
姜稚不怕婆子丫鬟,就怕那些生了異心,孔武有力的男人。
而這把劍,防的不是別人正是他們。
這一歇,跟上來的人便多了起來。
有些夫人貴女運道好些的躲過一劫,被奴僕簇擁著,早已沒了平日里的頤氣指使,有的只是滿臉的恐懼。
神色麻木抱著稚子屍體的婦人,滿身泥水繡鞋都跑丟了的貴女。
但很多的卻是三三兩兩聚在一起,或分散開,神色陰鷙侍從打扮之人。
姜稚心下微沉,伸手將癱成爛泥的江蓮音拽了起來,催促道:「快走!」
「我腳疼。」姜蓮音只覺腳底鑽心般的疼痛,用袖子抹了臉上的雨水。又不顧臟污的坐在樹下的青石上,想脫鞋查看一番。
她出府一向坐著軟轎,何曾遭過這麼大的罪。
能撐到這個時候已是不易,現在這麼一歇自然不願再繼續趕路。只想著在樹下躲上一陣,等宴王找到了長姐再上山去,或是寺里的僧人得了信派人來救自己。
卻不曾留意,身後已經有人漸漸靠近。
姜稚看得清楚,在那人離了幾步遠時,毫無猶豫的將腰間的長劍抽了出來。
江蓮音被她的動作嚇了一跳,張嘴想訓斥。眼尾的餘光卻突然掃到不遠處的黑影,險些嚇的魂飛魄散。不由怒道:「你是什麼人?!」
聽到江蓮音的聲音,黑影頓了頓。過了一會兒才拱了拱手:「小的乃太中大夫家的府衛,見過江姑娘。」
「你認得我?」有人在前,江蓮音有些不好意思,又偷偷將剛脫的繡鞋穿上。
「是,江姑娘來府上時,曾替小的求過情。」府衛語氣不再冰冷起來:「若不是姑娘美言,小的怕是要被六姑娘打斷腿。」
江蓮音被勾起回憶,想起好像是有這麼一樁舊事。
那時她去太中大夫府中赴宴,正撞上一個府衛將放置在地上的琉璃塔打碎,而那琉璃塔恰好是太中大夫幼女的心愛之物。六姑娘性子刁蠻吵著嚷著要將府衛打斷腿,江蓮音見那府衛實在可憐,便出言勸了一句。
她就算是庶女也是丞相府上的人,六姑娘再如何蠻橫也要給她幾分薄面。
便將仗刑改為了罰月銀。
如今被府衛提起,江蓮音便問了一句:「今日宋六姑娘也來了朝露寺?」
她只是順嘴一提,府衛卻沉默下來。
江蓮音見他模樣,還以為六姑娘已經落水遭難,不免有些愧疚。
正想著如何安慰,府衛突然說道:「江姑娘若要進寺就快一些,萬不能在路上耽擱。若是可以,最好與帶著下人僕從的夫人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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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罷,身形一晃進了林子。
「他的腿——」江蓮音微微睜大了眼睛。
因為離得近,她清楚的看到府衛的左腿一瘸一拐和常人不同。
姜稚神色複雜的看她一眼,也不知該不該說她的運道好。
「他的腿應該在你走後不久,就被人打斷了。」姜稚欲言又止。
那府衛恩怨分明,他嘴裡的六姑娘,就算沒落水,怕也凶多吉少了。
「他剛才說的是何意。」江蓮音嗅到不同尋常的意味,扶著樹榦站了起來。
「先離開這裡再說。」姜稚警惕的看了看四周,將劍明晃晃的拿在手上並未入鞘。
江蓮音受了感染,臉上也浮現了几絲驚惶之色。
她這回不再多說什麼,緊緊的跟在姜稚的身後。
在經過一處石亭時,一道凄厲的慘叫從亭中傳了出來。
江蓮音的臉一下子變的慘白,她愕然的看著姜稚,終於明白了什麼。
亭子里的慘叫一直斷斷續續,隨著兩道人影從石亭出來才戛然而止。
姜稚蹲在草叢中一直捂著江蓮音的嘴,她未曾泄出一絲聲音,卻有水珠接連不斷的落下。
直到那兩人走遠,姜稚才鬆了手。
江蓮音早已淚流滿面,泣不成聲。
「那些人為何……」
「你還不明白么,主子死了,做奴才的回府也是死路一條,倒不如拼上一把。想活的,趁亂搶些銀子再尋了機會下山跑出京去。就算有人查起,最後也會以淹死結案。」
「想死的,便在死前也要拉人墊背。這山中皆是手無寸鐵的婦孺,又哪是那些餓狼的對手。」
「獨自趕路的下場,便和那亭中女子一樣。」
江蓮音早已後悔不送,不免怨恨姜稚拉著自己一起回寺,又在半途讓謝旪離去。
姜稚提劍站起身,眼眸沉沉:「我們若跟著別的女眷一起,有她們府上的下人相護就能平安回寺。」
「可王爺,只是孤身一人。」
江蓮音抹著淚的手一頓。
她想不明白,姜稚的年歲明明與自己相等,又同為閨閣女子。她卻像千帆過盡一般,會以最大的惡意揣測別人。
而這惡意,恰巧能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