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危險邊緣
長安的氣氛這幾天十分平靜,皇上暫時離開了京城,而文武百官在監國太子和相國們的率領下悉數到城外收麥去了,各衙門外冷冷清清,通往大明宮和皇城的路上也難得見到有護衛的馬車,整個朝廷的政務似乎一下子停頓下來。
與朝廷內的冷清相反,裴佑的府前卻停了好幾輛馬車,這些馬車都有共有的特點,裝飾簡單、造型笨重,和最普通人家的馬車沒什麼區別,但護衛這些馬車的侍衛卻個個精明強悍,就彷彿精銳的騎兵一樣,簡陋的馬車和精悍的侍衛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若要說明這種情況只有一種可能:馬車的主人不想讓人知道他們的真實身份。
裴佑的一間密室里端坐著六個身份高貴的人,裴佑、楚行水、崔賢、張破天、房宗偃、長孫南方,這六個人影響力足以左右大唐重大決策的方向,楚行水,大唐僅存的幾個元老之一,大唐皇帝的嫡親舅父,官任太尉,在前年郭子儀去世后,他就是大唐職位最高的官員,處於半退仕狀態,當年張煥率軍南下揚州,和楚家達成了保留一萬頃土地的協議,而現在楚家的土地也一樣保不住了,二十天前,位於常州的土地田畝監總部親自派人調查楚家的土地情況,按標準,楚家只能保留七百頃土地,其餘九千三百頃土地皆要歸公,儘管這幾年楚家開始逐漸向海外貿易發展,但傳統的土地情節依然根深蒂固,由於核心利益被侵犯,這位張煥唯一血緣親人在驚怒之下,成為了土地實名制最強烈的反對者。
崔賢是這幾人中年紀最輕的,但他卻代表大唐曾經最強盛的世家崔家的利益,他是崔家的家主,是崔圓唯一的兒子,因他父親的緣故,他在朝廷中有著廣泛的人脈,他的妹妹是大唐元妃,他是不折不扣的皇上大舅子,但他和這個皇帝妹夫之間的關係一直不好,最早可以追溯於張煥初到長安之時,而最晚則是崔曜的婚事,就是在張煥的鼓動下,崔曜娶了一個胡人女子,令他家族蒙羞,這是崔賢和張煥的個人恩怨,而幾乎和裴家、楚家同一天,貝州、齊州、濟州三州的土地田畝司分別查封崔家的一萬三千頃土地,按照標準,崔家只能擁有一千一百頃土地,其餘均要收回,這無疑是崔家徹底敗落的起點,在家族的強烈抵觸下,崔賢主動找到了裴佑,提議召開這次大世家的緊急磋商會議,不過崔寓卻出人意料地支持土地實名制,但迫於家族的壓力,他沉默了。
和其他人相反,張破天則是因為土地實名制而徹底絕望了,張家不可能再得到從前的土地,在家族財富盪盡的情況下,張家再無恢復從前世家的可能,從希望到失望到絕望,張破天對張煥竟生出一種極其刻骨的仇恨之心,他想起了自己當年被張煥所殺的兒子,以至於他退仕后竟拒絕了張煥所封的汾國公的爵位,張破天對朝廷的影響力不僅是他做相國這幾年積累的人脈,還有一些張家留下的影響,比如現任吏部尚書元載就是張家的女婿,還有刑部侍郎宋廉玉、太常卿韓延年等等都是張家的門生,所有當裴佑的召集令傳到張府,張破天第一個響應了號召。
至於房宗偃和長孫南方,他們都是大唐名門之後,土地實名制一出,也同樣侵犯到了他們核心利益,沒有了土地,長孫南方養不起馬球隊,女婿們也要分家了,這是讓長孫南方絕對不能忍受之事,為了應對這次土地實名制,長孫南方三十年來第一次停止了馬球隊的訓練,集中全部精力參加到反對土地實名制的計劃中來,而房宗偃可能是這幾個人中最低調的一個,畢竟他剛剛榮升相國,不過他能來參加這次磋商會就可看出他對於土地實名制是多麼不滿。
就這樣,六個人一條心,他們毫無忌諱地討論各種能夠阻止土地實名制的方案,不過他們已經閉門開了近兩個時辰的會議,依然找不到任何阻止這條法令的辦法,張煥是不可能更改,只有寄希望於政事堂,但政事堂在兩個月前已經以四比三通過了這道法令,可以說是生米煮成熟飯,如果他們是中小地主,或許可以通過賄賂或作弊的辦法逃過這一劫,偏偏他們的目標又太大了。
此刻幾個人都已經意識到,這個所謂的土地實名制不過是個光面堂皇的借口,如果真是為解決土地問題,為何一方面規定了三年期限,而另一方面又急不可耐地對世家下手,不用說大家也猜得到,先解決完幾大世家后,必然會有折中方案出台,以緩和各地的震蕩,說白了這還是一種手段,實際上就是張煥要對世家動手了,這一刀下去,大唐的世家望族就真的會煙消雲散了,就算他們參與工商來保住財富,但世家建立在農耕文明上的精神和理念都將不復存在。
討論了兩個時辰,沒有任何辦法,不!還有一個辦法,只不過所有人心裡都明白,可是誰也不願先提出來。
房間里一片寂靜,每個人都在等待,等待有人能主動打破這個僵局,一刻鐘過去了,眾人還是保持沉默。
「我來說吧!」
所有人的目光都刷地投向了張破天的身上,張家,是張家率先提出了這個石破天驚的建議。
「尊張煥為太上皇,擁立太子登位。」張破天異常平靜地說出了所有人的心聲,是的,所有人都明白,要想保住世家,只有這一個辦法,以太子的宅心仁厚,他一定會放棄土地實名制。
「大家要想到一點,土地實名制的衝擊不僅僅是我們世家,宗室、軍中元老、重臣、民間望族,關聯者何止千萬,我相信所有人都會支持我們的行動,而且從政事堂兩次表決、最後以四比三的微弱通過這項法案就可看出高層分歧嚴重,況且我們並不是要推翻他,只是希望太子登位,這次他去碎葉會晤大食君主,離長安萬里之遙,這就是我們最好的機會,如果我們不走出這一步棋,世家將從此不復存在,此乃生死存亡的關頭,各位應該很清楚我的意思。」
張破天說完,向眾人掃了一眼,希望大家接著表態,「我支持張閣老的方案,這也是我的方案。」緊接著開口的是崔賢,無論從公從私他都希望張煥下台,裴佑沒有開口,但他卻舉起了手,長孫南方也舉手了,接著房宗偃也舉手了,這時所有的目光都投在沉吟不語的楚行水身上,他是朝中第一元老,他的態度至關重要。
楚行水的內心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矛盾過,這種矛盾是國家利益和家族利益之間的矛盾,如果張煥能留三分餘地,比如給楚家留五千頃土地,他也絕對會支持張煥的土地實名制,他也知道這是抑制土地兼并的猛葯,事實這也並不是什麼新辦法,這是一種最起碼的措施,問題是自古以來就沒有哪個統治者敢這樣做、願意這樣做,因為這是一個將動搖統治基礎的法案,可偏偏張煥敢做了,剝奪大豪強大地主佔有的土地,這種魄力可謂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僅僅是這種魄力,楚行水就對自己的外甥欽佩不已,可是他楚行水不能代表自己,他代表的是整個楚家的利益,楚家的核心利益有兩個,一個是血統,一個就是土地,現在張煥觸犯了這個底線,將楚家的核心利益毫無保留、**裸地剝奪了,這要他楚行水如何抉擇,他也相信無論是裴佑還是房宗偃、或者崔賢、張破天,他們都不到萬不得已是絕不會走出這一步,可是他們都選擇了魚死破,楚行水不由暗暗長嘆一聲,『煥兒,舅父為了楚家的利益,不得不走出這一步了,要怪就怪你做得太絕,不留一點餘地。』
他沉思良久,終於心一橫,徐徐說道:「他們是父子,父業子承是天經地義之事,也是早晚之事,我們只不過把它提前了。」
楚行水說到這裡,眾人懸在空中的心都放了下來,他是支持這個方案的,但楚行水並沒有停下來,他繼續說道:「我認為這個方案的關鍵並不是韓滉、元載等相國,關鍵是要得到軍方支持,沒有軍隊的支持,我們辦不到這一點。」
楚行水點出了問題的關鍵所在,眾人一下子都沉默了,確實如此,張煥之所以敢天下之大不韙推行土地實名制,就在於他掌控了軍隊,如果沒有軍方的支持,張煥一旦殺回來,他們統統都得完蛋。
這時,張破天再次開口了,「這個問題我早想過,我就是軍隊出身,我知道軍方的從眾性,只要生米做成熟飯,只要是他的兒子登位,軍隊就會默認這個事實,關鍵就在於是太子登位,而不是另立新皇,所以我們只要有一支軍隊支持,讓太子順利登位,那後面的事情就會水到渠成,他即使趕回來也無濟於事了,這就如當年肅宗皇帝在靈武即位一樣。」
說完,他向楚行水望去,楚行水也帶過兵,應該理解他的觀點,楚行水勉強點了點頭,算是同意張破天的說法,雖然還是有點風險,但張破天說的確實有道理,關鍵是擁立太子登位,而不是另立新皇,這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眾人見楚行水點頭,皆開始興奮起來,這時裴佑率先道:「如果真的僅僅只要一支軍隊,我倒有這個把握。」
崔賢立刻笑道:「裴二叔請直說,不要給我們猜啞謎。」
裴佑笑了笑,「你們難道忘了宗正卿李僑嗎?」
一句話驚醒了夢中人,所有人都一下子恍然大悟,李僑在隴右擁有兩萬頃土地,是大唐最大的地主,土地實名制最大的衝擊者應該是他才對,但眾人想到的並不是李僑本人,而是李僑的兒子李蘇,左羽林大將軍,掌握一萬五千羽林軍,控制著皇城和大明宮,而右羽林大將軍李定方護衛張煥到西域去了,若能得到李蘇的支持,這件事就成功一大半了。
裴佑又接著說道:「我與李僑私交極好,李僑那邊就由我去說服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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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佑的馬車在朱雀大街上急速行駛,從二十天前他離開長安回相州,又從相州返回至今,他一天也沒有休息過,他就像一部亢奮的機器,不知疲倦的運轉著,但他畢竟是一個年近七旬的老人,近一個月的操勞使他已經疲憊不堪了,他渴望著什麼也不想、什麼也不做,好好地睡上幾天,可是。。。。。。
裴佑嘆了一口氣,目光移向了車窗外,此時正值天色將晚,寬闊涼爽的朱雀大街上擠滿了出來納涼的百姓,家家戶戶攜妻帶子,或悠閑散步,或席地而坐,一群群快樂的孩童追逐嬉鬧,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幸福的笑容,這種笑容是國泰民安時才會有的一種舒心,『大治』已經八年了,大唐無論民富還是國力都全面走向復甦,米價已經連續兩年僅二十幾文,可就在二十幾年前還曾有斗米千錢的悲慘記憶,不少人沒有忘記那段歷史,裴佑也沒有忘記,此刻他的內心有一種說不出的失落,他現在的所做所為,難道就是在毀掉這種繁盛嗎?裴佑痛苦地將車簾拉上了,他已經走上了一條無法回頭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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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僑擔任宗正卿也已近八個年頭了,他今年六十五歲,無論精力和體力都大如從前,看來宗正卿是他的歸途了,可是李僑這幾年卻並不高興,他覺得他的付出和得到不相匹配,在張煥主政隴右的那幾年間,他為西涼軍捐出了四百多萬石糧食和百萬貫錢,這幾乎是他一半的家產了,可張煥登基后,他的長子李悅出任隴州刺史,次子李蘇先出任朔方定遠軍兵馬使、九原兵馬使,后調回京升任左羽林軍大將軍,但李僑卻認為這並非是捐助錢糧的緣故,長子李悅早就是隴西郡司馬,而次子李蘇也是因為積功升職,可能張煥唯一的報答就是他這個宗正寺卿。
這比起辛雲京的兩個兒子卻實在差得太遠,辛杲出任大理寺卿,辛朗為河西節度使,辛雲京幾年前去世時,還被追封為隴西郡王,可是他辛雲京又出過什麼力,能和自己比嗎?
由於心中煩悶,這幾年李僑沉溺於酒色之中,對朝中事務也越來越漫不經心了,從去年起他索性就做個甩手掌柜,宗正寺幾乎所有的事情都壓在少卿李嵐的身上,張煥對他也似乎不聞不問,幾次被御史台彈劾也沒有受到任何處罰,但就是這樣,李僑變得更加放蕩形骸,他竟納了一百多名侍妾,成為長安百姓議論的焦點之一。
但這兩個月,李僑卻陡然收斂了,土地實名制的推出,他的家族將成為大唐損失最慘重者之一,李僑在延州、慶州、坊州、原州、徑州共擁有二萬多頃土地,十幾個大莊園,可是他不像世家那樣族人眾多,他一共就四個兒子,他們父子五人的永業田加起來也不過三百多頃,也就是說他幾乎所有的土地都要作為無主之地被收走,在土地實名制頒布之初,他還並沒有放在心上,他認為張煥不會做得這麼絕,可當他連著三封請求保地的申請如泥牛如海后,他才終於慌了起來,幾次求見皇上皆被婉拒,一直到一個月前傳來崔、裴幾大世家土地被清查的消息,李僑就如同天將塌了一般,整天惶惶不可終日,也就在前天,他終於接到了隴右大管家傳來的消息,土地田畝監和監察御史開始聯手清查他的山林田產,氣急攻心,李僑竟病倒了。
聽說裴佑來訪,李僑連忙命幾名侍妾將他扶坐起來,待裴佑進屋,他氣喘吁吁道:「裴太保親自來訪,我卻不能出府親迎,請裴太保恕罪。」
「王爺這是什麼話,我們幾十年的交情,難道就這麼見外嗎?」裴佑坐在他的床榻旁,握住李僑的手痛心道:「這才一個月不見,王爺怎麼就衰老至斯?」
李僑的嘴角露出一絲苦澀的笑意,「裴太保不也一樣嗎?難道你過得很逍遙么?」
「唉!」裴佑長嘆一聲,他搖了搖頭道:「王爺之痛不過在於失去,而我卻生活在家族的危亡之中,我之所以沒有病倒,是因為我仍然在爭取最後的一線希望。」
『最後一線希望。』李僑的眼睛突然亮了,他一把抓住裴佑的手,急道:「裴公,此話怎講?」
裴佑笑而不言,李僑醒悟,立刻命左右侍妾離去,裴佑見左右再無他人,便低聲道:「擁太子為帝,重立土地新法。」
『擁太子為帝!擁太子為帝!』李僑喃喃念了兩遍,他眼中閃過一絲驚懼,緊張地說道:「可是皇上手段之狠辣,你不是不知道。」
「我當然知道。」裴佑一陣咬牙,「如果不這樣,又如何來挽救我們的土地和宗族,我裴氏數百年的興盛,難道就毀在我的手上嗎?」
李僑心中還是有一點猶豫,他低下頭久久沉思不語,裴佑明白他是有點害怕,便從懷中取出一冊聯名副本,遞給了他,「你看看吧!一共二十二人,並非你我獨自戰鬥。」
李僑接過了薄薄的名冊,他翻了幾頁,心中頓時異常震驚,竟已有數十名重臣簽名,楚行水、裴佑、崔賢、張破天、房宗偃、李涵、長孫南方、韓延年、郭曖。。。。。其中還有幾名宗室,如李懷、李偡兄弟等等,
李僑的手開始微微顫抖起來,他們都是在為了自己的切身利益而抗爭,那自己呢?就這樣縮頭看著嗎?衰老的軀體中熱血開始沸騰,他終於意識自己也應該是其中一員,這一刻,李僑毅然下定了決心,他猛地抬頭注視著裴佑道:「你說吧!我能做點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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