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殘月如血
大治八年註定是草原上充滿血腥和巨變的一年,四月,頡干迦斯親率五萬大軍遠征可敦城,東西回紇發生慘烈血戰,而黠戛斯人就彷彿一頭窺伺的餓狼,趁翰耳朵八里兵力空虛之機,縱兵血洗草原,焚毀了翰耳朵八里,數十萬回紇人被殺被擄,逃向大唐的回紇牧民不下三十萬,與此同時,頡干迦斯卻在可敦城以西大破東回紇,東回紇可汗葯羅葛靈戰死,殘部投奔大唐,頡干迦斯隨即得到了翰耳朵八里的消息,他暴跳如雷,立刻率軍殺回,在仙娥河遭遇黠戛斯人的軍隊,經過幾天惡戰,黠戛斯人終不敵回紇精銳,撤軍回了劍河,頡干迦斯軍也傷亡慘重,無力再攻黠戛斯人,他收攏回紇牧民,並在哈林小城重建牙帳,此時的回紇所控制的人口已不足二十萬,頡干迦斯威信喪盡,拔曳固、同羅、思結、契苾等部各有心思,回紇滅亡的喪鐘已經敲響。
就在草原剛剛平靜不到一個月,大治八年九月中旬,大唐二十萬大軍同時從朔方、北庭、碎葉三路大舉進攻漠北,一場謀划已久的大漠戰役正式拉開了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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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河支流阿輔水以南,一支約六千人的唐軍騎兵如平底捲起的黑雲,風馳電掣般向黠戛斯人牙帳所在之地疾奔而去,這是西路軍先鋒施洋率領的唐軍,按照皇上的部署,唐軍力邀黠戛斯人共滅回紇。
大隊軍馬衝上一座山崗,只見遠方劍河如帶,一支百人騎兵隊正沿著劍河馳來,施洋勒住了戰馬,他老遠便認出為首之人正是庫爾班德,他已派人事先通報黠戛斯人。
「施洋,是你嗎?」庫爾班德縱馬衝上山崗,憨厚的臉上掩飾不住激動的笑容,他抽出一支箭,飛快向施洋奔來。
「是我!」施洋也笑著抽出一支箭,向他迎面馳去,兩馬交錯,兩支箭在空中十字相撞,山崗上響起一陣爽朗的笑聲。
「大唐真的要正式進攻回紇了嗎?」
「正是,我奉皇帝陛下之命,特來邀請黠戛斯人共獵回紇。」施洋與庫爾班德並駕齊驅,一邊走他一邊問道:「不知你們可汗是什麼態度?」
庫爾班德的臉色有些沉重,他想起了臨走前可汗的咆哮,「我辛辛苦苦擊滅回紇人,他們大唐就來撿便宜了,若不把漠北給我,我此番就絕不罷休。」
庫爾班德嘆了一口氣,沒有說話,施洋見他似乎心情沉重,便又追問道:「難道你們可汗不肯出兵嗎?」
「不,他是一定會出兵,這個機會他不會放過,只不過他希望大唐皇帝能讓我們黠戛斯人取代回紇在漠北的地位。」
說完,他凝視施洋,「你說,我們黠戛斯人有這個福氣嗎?」
施洋搖了搖頭,「我不知道,不過我身上有皇帝陛下給你們可汗的親筆信,或許裡面就有他想知道的答案。」
「那好,我們加快速度。」二人猛抽一鞭戰馬,馬速加快,向劍河深處飛馳而去。
兩天後,數千唐軍抵達了黠戛斯人牙帳所在地,這裡是阿輔水與劍河的交匯處,土地豐腴,沃野千里,數千頂帳篷密密麻麻地扎在劍河西岸,此時的黠戛斯人已不再是當年那個惶惶如喪家之犬的破落民族,他們本族人口只有十幾萬,但已經擁有幾乎和他們人口同等數量的回紇人奴隸,還有大量劫掠來的財富,每戶人家的帳篷里都堆滿了各種物品,衣著光鮮,臉上洋溢著滿足的笑意。
可汗蘇達羅的巨大圓帳中更是金碧輝煌,從回紇王宮裡搶來的地毯流蘇鋪滿了大帳,到處堆放著一箱箱的金珠寶貝,滿地都是純金打造的各種器皿,擁擠得幾乎連走路的地方也沒有了,整個大帳里流光異彩,就彷彿到了藏寶的山洞一般,在這些珠光寶氣中慵懶地斜躺著三十幾名千嬌百媚的漂亮女人,身上披著幾乎透明的紗羅,她們也都是從回紇王宮搶來,現在全部屬於蘇達羅的私人財產。
正如庫爾班德所言,蘇達羅對大唐的出兵極為不滿,他不止一次指著南方破口大罵,他認為回紇的破敗是他們黠戛斯人的功勞,而大唐卻在採摘他們勝利的果實,他決不能容忍這種情況發生。
這兩年,一連串的勝利和巨大財富的獲得已經把蘇達羅寵壞了,他的野心膨脹,一心要取代回紇成為漠北之王,當然,他認為自己完全有這個條件,西方的葛邏祿人和東方的契丹人原本是他的競爭對手,但他們已經滅亡,整個漠北除了回紇之外,強大的民族就只剩下他們黠戛斯人了,若不是他們,哪還有誰能取代回紇人?蘇達羅完全忘記了自己民族只有二十萬人,而回紇強盛時卻有兩百多萬人口,他怎麼可能取代回紇稱雄漠北。
儘管蘇達羅為大唐出兵而暴跳如雷,但他心裡也清楚,黠戛斯遠遠不能強大的唐王朝相提並論,大唐已經出兵,那他只能看大唐的眼色,討好大唐,盡量從大唐的碗中多分得一塊肉。
黃昏時分,施洋率領兩百騎兵跟隨著庫爾班德來到了黠戛斯人的營地,蘇達羅親自迎了出來,豪爽的笑聲中聽不出半點不滿的心情,「幾年未見,施將軍似乎更加魁梧雄壯了。」
施洋翻身下馬,向他拱手笑道:「可汗也一樣,更有一種草原霸主之氣了。」
「施將軍真會說話,不過我愛聽。」蘇達羅哈哈大笑,拉著施洋的胳膊快步走進自己的大帳,進了大帳,他臉上得意的神情難以掩蓋,他微微斜眼瞟向施洋,企圖從他臉上看到震驚或羨慕之色,但是他失望了,施洋對堆滿了金寶的大帳里似乎無動於衷,就彷彿根本沒有看見一樣,這時,幾十名美貌女子見有年輕的貴客前來,紛紛上前見禮,蘇達羅眼珠一轉,指著這些妖艷無比的女人對施洋慷慨地說道:「怎麼樣,有喜歡的嗎?我送給你三人,施將軍儘管隨意挑選。」
施洋瞥了她們一眼,依然不為所動,他從懷裡取出張煥的親筆信,挺直了腰道:「可汗,我們還是談正事吧!」
蘇達羅看見施洋手中的信,他的臉色慢慢變得凝重起來,隨即一揮手,「你們都到后帳去。」
女人們紛紛從後面的小門鑽進了內帳,蘇達羅請施洋坐下,這才接過大唐皇帝給他的信仔細看了起來,信中說得很清楚,要求黠戛斯人出兵與唐軍共滅回紇,如果黠戛斯人賣力,作為獎勵,大唐可將烏德健山(今杭愛山)以北,小海(今貝加爾湖)以西,金山(今阿爾泰山)以東的廣大土地封給黠戛斯人,並且在信中也明確表示,大唐將視黠戛斯人在滅亡回紇過中的賣力程度適當放寬獎賞幅度。
蘇達羅看完信,低頭一言不發,如果按大唐皇帝信中的封賞,黠戛斯人可以得到回紇一半的土地,遠遠不符合他的野心,他也明白大唐不會讓他們西進夷播海、也不會讓他們越過烏德健山,那大唐的適當放寬指的就是小海以東的土地了,事實上,小海以東河流縱橫、草原廣袤,那裡才是漠北的精華所在。
「好吧!我黠戛斯人會傾兵而出,配合唐軍滅掉回紇,明天我就發兵。」蘇達羅終於下定了決心,他無論如何也要得到小海以東的廣袤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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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治八年十月,朔方節度使李雙魚率七萬朔方軍與率六萬北庭軍的北庭都督李國珍會師於渾義河畔,與此同時,西域都護、征北副帥王思雨也率七萬碎葉軍向回紇腹地挺進,在哈林城大敗回紇軍主力,俘獲十餘萬回紇人,頡干迦斯僅率一萬餘人向西北方向逃竄,不料卻在曲漫山以南遭遇到了四萬南下的黠戛斯騎兵。。。。。
鼓聲如雷、喊殺生震天,十里長的草原上躺滿了回紇軍的屍體,鮮血染紅了大地,來勢兇猛的黠戛斯騎兵猶如雪崩洪流,將回紇軍團團包圍,一次又一次地發動進攻,兵力對比懸殊,疲憊的回紇軍抵擋不住黠戛斯騎兵兇猛的進攻,頡干迦斯下令突圍,在一番拚死的突擊下,兩千騎兵護衛著頡干迦斯最終衝出了黠戛斯人的包圍,向西北落荒而逃。
天終於亮了,灰濛濛的霧靄籠罩著枯敗的草原,此時已是深秋,草葉上打滿了白霜,寒氣襲人,羊河東岸,一支精疲力竭的軍隊從遠方而來,他們正是逃出黠戛斯人追擊的回紇殘軍,只剩下一千兩百人,幾乎一半都帶有傷病,這是最後的一支回紇軍。
士兵們來到河邊,紛紛下馬飲水,許多人都疲憊得直接和衣在地上睡著了,頡干迦斯坐在一塊大石上,他目光獃滯地望著遠方,原本強盛的回紇竟在幾年間的內訌中解體了,這一切都源於大唐對他們的封鎖,可根源卻是他們背叛了大唐王朝,就象一株離開了土地的大樹,逐漸走向衰亡,此刻,他不知道自己該去哪裡?大食已經拋棄了他,黠戛斯人對他仇深似海,而大唐正式對他宣戰,他就像一隻走投無路的喪家之犬,卻又不想接受死亡的命運。
「老天,你給我指一條明路吧!」頡干迦斯痛苦不堪地向上天呼喊,上天似乎回應了他,微微地響起了隆隆的雷聲,頡干迦斯愣住了,所有在河邊喝水的回紇兵都愣住了,他獃獃地不動,聆聽這悶雷聲的來向。
突然,一名回紇兵指著北方渾身顫抖,他恐懼得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回紇士兵們此刻都看見了,一支鋪天蓋地的唐軍出現在三里之外,蹄聲如雷、殺氣衝天,回紇士兵們驚恐萬分地呼喚著,翻身上馬,甚至顧不上倒仍在地上沉睡的同伴,頡干迦斯反應最快,他騎上馬拚命向西逃命,但唐軍迅疾如飛,片刻便追上了逃跑的敵軍。
草原上,洶湧的五千唐軍鐵甲騎兵儼如恣意放肆的鐵流,他們趕殺著、推進著、粉碎一切,奔湧向前,銳利的長戟刺穿了敵人的胸膛,冰冷的戰刀砍斷了敵人的脖子,刀與劍撞擊,發出鏗鏘聲,刀劈人骨發出咔嚓聲,人的呻吟聲,垂死者咽氣前的可怕咯咯聲,在草原上此起彼伏,這支回紇人最後的軍隊瞬間便崩潰了,毫無目標的向四散潰逃。
施洋揮舞著長戟,將一名百夫長挑下馬,面對地上百夫長恐懼萬分的哀哭,他無情地用長戟刺穿了他的胸膛,施洋隨即剁下人頭,掛在自己的馬鞍上,這時,他忽然發現十幾名回紇兵正簇擁一名頭戴金盔的大將向南逃竄,他立刻縱馬追去。
施洋的戰馬來自於大食,馬似飛龍,猶如騰雲駕霧一般,霎時便追到敵軍三十步外,他將長戟掛好,抽弩裝箭,箭如流星飛逝,一箭快似一箭,箭箭不虛發,片刻便將十幾名回紇射死在地,這時僅剩下頭戴金盔的將領了,施洋忽然停住戰馬,裝上一支刻有他名字的透甲箭,瞄準了敵將的後頸,他冷冷一笑,箭如閃電般射出,霎時間就到了敵將的後頸處。
此時的頡干迦斯已被追擊唐軍的神箭嚇得魂飛魄散,他忽然聽見對方的馬蹄聲消失了,不由回頭望去,卻看見了一支冰冷的箭頭出現在眼前,那箭頭上冷冷的光芒彷彿死神的最後獰笑,頡干迦斯只覺眉心一陣劇痛,透甲箭穿腦而入,將回紇最後一任可汗釘死在蒼茫的草原上。
大治八年十月十八日,隨著頡干迦斯的身死,標誌著回紇這個雄踞草原一百餘年的游牧民族最終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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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下旬,當草原上的第一場小雪紛紛揚揚落下,張煥在兩萬羽林軍的護衛下抵達了烏德健山腳下的哈林城,哈林城周圍駐紮著四萬黠戛斯騎兵和七萬碎葉軍,而朔方軍和北庭軍蹤影皆無,不知道他們現在何處。
大唐皇帝陛下的到來猶如草原上的盛大節日,兩軍殺牛宰羊,燃起衝天的篝火,擺下豐盛的宴席,席上擺滿了整隻整隻烤得金黃的全羊,士兵得到了特許,盡情地暢飲著一桶桶馬奶酒、羊酒,歡慶大唐數十年的恥辱一朝被雪洗。
從天空下望,十幾里的草原上點滿了大大小小的篝火,唐軍和黠戛斯騎兵歡聚一堂,喧鬧聲響徹天地,在主帳旁邊,張煥坐在巨大的篝火旁,興奮地望著兩名黠戛斯武士在空地上表演摔角,不停為他們吶喊加油,熾熱的火光映紅了他的臉龐。
在他左右坐著碎葉軍主帥王思雨和黠戛斯可汗蘇達羅,蘇達羅端起一碗羊酒一飲而盡,感慨地對張煥道:「陛下,臣萬萬沒有想到施將軍竟然會是陛下的義子,果然勇烈過人,手刃頡干迦斯,立下不世功勞。」
旁邊的王思雨也笑道:「這小子運氣很好,不僅是頡干迦斯被他幹掉,當年的葛邏祿大酋長阿瑟蘭也是死在他的箭下。」
「真的只是他運氣好罷了。」張煥微微一笑,命人將施洋叫來,對他道:「朕如果不封賞你,又怕諸軍不服,可是給你加官進爵,你太過於年輕,朕又怕你當不起,你說說看,朕該怎麼辦?」
施洋單膝跪下,沉聲道:「陛下,臣不要封賞,請陛下封賞臣的五千弟兄。」
張煥點頭答應了他,「好吧!朕特賞你的軍隊五萬貫錢、絹五千匹,由你分賞給弟兄。」
「臣多謝陛下恩賜!」說罷施洋站起了便要告辭,旁邊的蘇達羅眼珠一轉,忽然放聲大笑道:「你們陛下不賞你,我來賞你,來人!」
立刻上來兩名侍衛,蘇達羅吩咐他們道:「去把我從回紇王宮得到的那把寶劍拿來。」
侍衛很快捧上一把寶劍,蘇達羅指著寶劍對張煥道:「陛下,這是微臣從回紇王宮得來,削鐵如泥、鋒利無比,臣願意將它賞給施將軍。」
說道這,蘇達羅忽然話中有話道:「臣一直以為有功自當封賞,這樣才是為主將之道,陛下覺得臣所說可對?」
張煥明白他的意思,他淡然一笑,對施洋道:「可汗說得很對,有功自當封賞,這柄劍你就收下吧!」
施洋躬身一禮,接過寶劍便大步離去,張煥望著他的背影,又對蘇達羅笑道:「朕答應過你,只要你為朕效力,朕就絕對不會薄待於你,朕正式答應你,黠戛斯人的地盤可向東延伸到可敦城。」
蘇達羅轟然大喜,這樣一來,回紇大半土地就歸他了,他連忙跪下,高聲道:「臣蘇達羅願為陛下盡忠效力,黠戛斯世世代代為願為大唐的屬國。」
張煥望著他笑而不語,只在不經意間,他的眼睛里迅速閃過了一絲冰冷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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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深沉,雪已經停了,夜空變得清朗起來,張煥背著手站在哈林城頭,凝望三裡外的黠戛斯大營,而碎葉軍營地則扎在另一頭的南面,篝火已經熄滅了,酒意酣暢的黠戛斯士兵們都已沉沉睡去,明天一早他們就將離開哈林城返回劍河,去實現他們稱霸草原的夢想,或許蘇達羅此時正在做此美夢。
這時,王思雨悄悄來到張煥身邊,低聲道:「陛下,時辰到了,請速離開。」
「不,」張煥斷然拒絕了,「朕要親眼看到行動開始才走。」
「那好吧!」王思雨無奈地向後一揮手,下令道:「發信號。」
話音剛落,一支火箭衝天而起,劃過沉沉的夜空,赤亮的光芒在數十里皆清晰可見,隨著火箭緩緩掉落,在黠戛斯大營的兩邊數裡外忽然出現了鋪天蓋地的騎兵,足有十幾萬人之多,他們勢如波濤洶湧的大海,馬蹄聲幾乎要將大地震翻,不等黠戛斯人反應過來,十餘萬唐軍便如風卷殘雪,殺進了延綿數里的大營之中,喊殺聲徹底淹沒了黠戛斯人臨死前的慘叫。
「現在可以走了。」張煥慢慢轉身離開了城頭,在他的頭頂,一輪殘月如血,詭異地掛在黑幔一樣的天幕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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