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三二:王會
后元元年五月二十三日,漢匈二國帝王於代地平舒祁夷水旁會盟。
為了確保皇帝的安全萬無一失,大漢使臣在祁夷水會盟的地點、入場時間、二國各自帶入的軍隊數上與匈奴人進行了曠日持久的磋商,終於在會盟即將到來的時候,勉勉強強敲定了諸般細節。
到了二十三日,會盟的正日子,代地天高清朗,天空蔚藍的如同水洗一般,陽光投射大地,發出旭旭光芒。六萬漢軍守候在祁夷水岸,由車騎將軍張偕率領,戍衛大漢皇帝的安全。辰正時分,劉盈和張嫣從離宮出來——因著匈奴大閼氏蒂蜜羅娜亦出席本次聚會,陛下方特意從長安將張皇後接來,一路向著祁夷水而去。
風烈烈的吹起,吹著冒頓額頭金色頭環上的雉毛,冒頓飲盡囊中烈烈的酒液,將牛革酒囊遠遠的扔開,遠遠的打量著馳騎而來的漢帝。見大批漢軍簇擁向著祁夷水而來,行到近處,倏然緩下速度,二匹寶馬從中並騎而出,向著水畔高台而來。其中一騎白色寶馬當先,紅色寶馬落後半步,白馬上的男子披著一身明光鐵甲,不過三十餘歲年紀,身量容長,容貌清矍,一雙鳳目氣質溫文,卻氣勢內蘊,熠熠生輝,想來便是漢帝劉盈了!
冒頓點了點頭,「漢帝劉盈。」
劉盈在馬上亦點頭回禮,「冒頓單于。」
冒頓笑道,「我曾與大漢高皇帝約為兄弟之邦,汝雖貴為帝王。論起來卻該當喚我一聲叔父呢!」
劉盈微微一笑,矜持有禮答道。「單于說笑了,堂妹楚國公主嫁於單于。論起來,單于還算是朕的堂妹夫呢!」語意針鋒寸步不讓。
冒頓凝視著劉盈片刻,忽的哈哈大笑,「不想高皇帝倒是有個不錯的兒子。」心中起了一絲忌憚,這漢帝看著溫文,心性手段卻不弱,不由起了一絲殺心,然而抬頭望望,水畔漢軍虎視眈眈。若真的動手,就算自己能將劉盈格殺當地,但漢軍挾憤拚命,也未必能夠全身而退。再轉念一想,稽粥也未必就差了,日後漢匈兩國,還不知道前景如何呢!
水畔的風吹的蒂蜜羅娜的紗巾在風中飛揚,蒂蜜羅娜微微一笑,用著一口純正的漢語開口道。
「十多年前就聽說漢朝的張皇后是個大美人兒,當年方引得單于和漢朝陛下一徑爭奪,今日一見,果然是名不虛傳呢!」
張嫣嫣然回頭。「阿蒂閼氏說笑了,您才是國色天香、傾國傾城呢!」
冒頓執著馬鞭縱聲大笑,「二位都是姿色無雙的妙人兒。卻是我和大漢皇帝有福了!漢帝,請!」
劉盈亦舉手道。「冒頓單于,請。」
二人一同上了祁夷水畔的高台。
台上設了兩個主座。冒頓和劉盈一同上座,豐美的酒食如流水般呈上,擺滿了二人面前的案台。
冒頓端起手邊的黃金嵌綠松石酒盞,敬向劉盈,道,「美酒如斯,本單于敬漢帝一盞,希望這美酒如同你我漢匈二國的友誼一樣滋味鮮美。」
劉盈長眉一軒,「單于說笑了,若單于當真記得漢匈二國的友誼,有如何會有此次發兵代國呢?」
二人目光相撞,冒頓仰天打了個哈哈,「這世上二人相交為友,還難免偶爾鬥嘴打個架。何況兩國呢?漢帝便念在寧閼氏的面子上,也莫要跟我計較了。」
劉盈垂下眼眸,若以為友論之,匈奴驍勇好鬥,反覆無行,並無絲毫誠意,實在不是選擇做朋友的上佳選項。但漢與匈奴毗鄰邊境過長,兩國之間不得不相處。大漢此時既然無力全面反壓戰局,便只能暫且忍耐,端起面前酒盞一飲而盡,復問道,
「楚國公主乃朕堂妹,二人一處長大,感情頗佳,如今公主歸適匈奴,在王庭不知過的如何?」
「寧閼氏貌美多才,賢惠善重,本單于對其十分愛寵,王庭中的人亦對閼氏十分尊重。」冒頓優容而答,轉頭看著蒂蜜羅娜,「阿蒂,你說是吧?」
蒂蜜羅娜瞟了張嫣一眼,面上笑的端莊得體,「是呢,寧閼氏性子極好,我一直很喜歡她。」
劉盈微笑,「那就好。」頓了一頓,「楚國公主乃是朕楚王叔之女,一赴塞北多年,王叔對之很是想念,若是單于允許的話,可否讓她回楚國探一次親,也能夠在楚王叔膝下伺候一陣聊盡父女之情。」
冒頓笑道,「大漢楚王愛女之情當真讓人感動,只是楚匈路途遙遠,寧閼氏身體嬌弱,來往太費時日,還是暫時算了吧!若楚王當真思念寧閼氏,可親自來匈奴王庭,屈普勒當以子婿之禮款待。」
劉盈知事不可違,在心中嘆了口氣,淡淡道,「這可真是可惜了!」重新舉起面前琉璃盞,笑道,「單于適才以盞中美酒喻漢匈友誼,盈竊以為,美酒滋味雖好,卻不能長久。倒不如這代地莽莽青山,千百年風吹雨打,依舊矗立在此處。依朕看,倒不如以青山為喻,願我漢匈二國的情誼如青山長存!」
代地一望無際的平坦使得天空顯得更加廣闊,白雲在其上賓士,時如奔馬,時如曇花。張嫣借著酒意,看著身邊的夫君,眉宇間帶著淡淡的驕傲。漢匈對峙是漢朝三百年史上永恆的一條主線,而最初的轉折點便由劉盈劃下,今日祁夷水會盟必在後世史冊之上留有一席之地,而她坐在他的身邊,陪他共享這般榮耀。
酒過中巡,張嫣找了個借口從高台上下來,走到祁夷水畔。碧水奔流,浩浩湯湯向著其下而去。在水流的聲音中聽到了身後的腳步聲,蒂蜜羅娜也隨之跟來。
「當日一別,我以為此生不會再度相見。」張嫣在風中微微一笑,轉而回頭。「沒有想到,我們還有在這兒重逢的機會!」
蒂蜜羅娜深深凝望張嫣一眼。「是啊。」
不是以張嫣與羅蜜,不是以蒂蜜羅娜與孟英,褪去了前世的種種,以當下彼此真正的身份光明正大的相會
張嫣微微一笑,回過頭去,不遠處,漢匈兩國的侍女在百步開外,守護著自己和蒂蜜羅娜,面上帶著茫然和擔憂的神情。再更遠的地方。大漢騎軍和匈奴鐵騎刀甲加身,面容凜冽,在代原的風中沉默成一座碉壁。
以及,高台之上與冒頓推盞言笑的劉盈。
歷史的舞台宏偉壯觀又宛如塵沙,他正在其上演出濃墨重彩的一筆,而她的目光投在他的身上,不願遠離。
「阿蒂,這一生,你後悔么?」
蒂蜜羅娜眸光微微一凝。揚起驕傲的臉龐,「我從不後悔。」
「我也不悔。」張嫣道,「縱然如今所擁有的一切,是以失去從前的代價換來的。我曾經無數次在午夜夢回的時候懷念從前。懷念聲色豐富的前生,懷念相依為命的莞爾,和情同姐妹的閨蜜。可是。他以他的愛戀彌補了我所失去的一切。到如今,我可以光明正大的說。我在這兒很幸福!」
張嫣在風中回過頭,「阿蒂。我希望你也幸福!」
荼蘼和朵娜分別領著從人守在祁夷水畔,祁夷水畔今日的風大的出奇,將水邊的美人唇邊的話語吹的隨風散去,聽不清楚,但張皇后和蒂蜜羅娜閼氏風姿活色生香,美艷怡人,鐫刻入每一個人的心底,成為生命中最深刻的一張畫面。
「幸福?」蒂蜜羅娜美艷的容顏上浮起一絲惘然,她看了高台上起身,與冒頓一起下來的漢家帝王一眼,「阿嫣,那個男人,他對你很好吧?」
張嫣的神色染上了一絲羞赧,點了點頭,神色鄭重,「很好。」
「那就好!」蒂蜜羅娜淺淺微笑。
代原的風吹的馬背上的冒頓和劉盈神情一片肅然,冒頓在馬背上執著馬鞭,指著刀兵凜然的匈奴鐵騎笑道,「漢帝,你看這些都是我匈奴大好兒郎。他們每個都是在馬背上長大,可以在草原上馳騁三天三夜不閉眼睛。我對他們充滿信心,只要他們還在,無論是什麼樣的堅城,最終都會在匈奴鐵騎的馬蹄下倒下。」
劉盈勒著飛雲的馬韁,微微一笑,「匈奴兒郎雖都是好漢子,我大漢兒郎也不差。我大漢有千萬好男兒,他們雖不會主動侵略旁人,但是若有人想要用刀槍踏上他們的土地,掠奪他們的糧食親人,他們便定將奮起反抗,將敵人驅逐出去。」
冒頓默然良久,方道,「受教了。今日我與漢帝一見如故,可稱得上是相見恨晚。然而再晚也當離別,如今也該當離別了,還望漢帝善加珍重!」
「多謝單于!」
「阿嫣,」蒂蜜羅娜望著天邊的流雲,忽然問道,「你還記得那一年深夜,我們一起上天台去看流星雨,那一夜說過的話么?」
「當然記得。」張嫣道,那一夜,萬家霓虹,滿天的流星雨美的如同一場夢幻,羅蜜大笑著如同一朵微醺的芍藥,「我要嫁給一個掌握世界的英雄。」
張嫣然坐在一旁,瞅著好友微笑,心中卻道,「可我不要英雄。我只想要……一個將我放在心裡去的男人。」
盟約已定,接下來的不過是兩國臣工的收尾,劉盈自乘著飛雲轉去接張嫣,行到張嫣身邊,目光掃到一旁的蒂蜜羅娜,為草原難得一見的美艷所驚詫,這位匈奴的大閼氏果然不負久傳盛名,美艷如同草原紅日,灼灼的耀人的眼。
然而這驚詫卻如蜻蜓點水,水過無痕,重新回到張嫣的身上,憐惜問道,「阿嫣,可還好么?」
張嫣微微仰頭,看著丈夫,忽的答非所問,「這草原上風太大了。」
「是太大了。」劉盈道,「咱們也該回去了!」
這代原上的風這麼大,吹的人的衣襟直貼肌膚。蒂蜜羅娜立在一旁,看著不遠處盈盈一處的大漢帝王夫妻。劉盈來接自己的妻子,阿嫣抬起頭來,迎著策馬向著自己賓士而來的夫君,面色一下子生動起來,洋溢著滿滿的幸福光輝。
她不知怎麼的,心中忽然覺得一陣空茫。
她曾經立下那樣偉大的志向,希望匈奴能夠威懾天下,希望這個民族能夠長久的傳承下來,如今,她的種種願望似乎都實現了,但午夜夢回的時候,自己真的就不希望有一雙溫暖的懷抱抱著自己么?
蒂蜜羅娜捂著自己的臉,不敢再想下去,跌跌撞撞的奔開。
原野的風似乎永無止息,「咱們該回長安了。」劉盈執著張嫣的手笑道,「桐子和好好在未央宮怕是想父皇和母后了!」
「嗯,」張嫣唇角微微撅起,偷偷覷著劉盈,「持已……你說,匈奴的這位大閼氏是不是一個難得的大美人兒?」
劉盈失笑,
張嫣嗔著他,「怎麼,你不準備答我的話么?」
「是又如何?」劉盈道,「她是冒頓的閼氏,自是冒頓的事情。再說了,——阿嫣在我的心中才是最美的,蒂蜜羅娜在朕心中,不及你。」
縱然知道劉盈這不過是哄自己開懷的話,這一剎那,張嫣也是極為愉悅,眼角眉梢帶著嫣然的笑意。
劉盈和張嫣策馬並肩而回。
「阿嫣,我少年時意氣深重,楚國公主和親的時候,曾經立言要將楚國公主從匈奴接回來。」大漢雖如今國力漸漸強盛,但匈奴亦還沒有衰敗,要想將匈奴單于的閼氏帶回大漢,除非大漢鐵騎叩敗匈奴王庭。
而此時,大漢顯然還沒有到達這個實力。
「你已經做的很不錯了!」張嫣嫣然贊道,「中原曾在大秦時強於胡夷,大漢一度因二十年楚漢之爭而惜敗匈奴,你又用了二十年時間,讓大漢重新崛起,同匈奴處在同一個高度。我相信,終有一日,大漢能夠再次打敗匈奴!陛下,你回頭看看你的子民,便當知道,他們都在為你感到驕傲。」
劉盈在馬上回過頭來,見祁夷水畔的漢軍正在在將軍的指示下準備退出這片平原,每一個年輕兒郎人眼中都戰意昂昂,藏著對君主的信服和對大漢民族的淡淡驕傲。哈哈大笑,心中塊壘在這樣的原風中淡淡消散。
「阿嫣,你盛讚我了!」他笑著道,「與匈奴對戰是一件漫長的事,我如今不過只能說是開了個頭罷了,至於日後,」他頓了頓,微微抬頭,目光明亮,望著雲天之外長安的方向,
「那就是桐子以後的事情了!」(未完待續。。)
ps:某人肖想了多年的王見王(這兒用多年這個詞真是寬麵條淚啊),hereyoua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