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瑤一生

薛瑤一生

隱約之間,她似遠遠看到柳依依迎面而來,她終於放了心,將雪蓮遞給她后,便失去了知覺。

等她從昏迷中轉醒時,卻發覺周圍環境潮濕陰沉,空中還瀰漫著一股腐濕之氣。只有牆壁上一盞幽暗燭火勉強將這四方之地照出一抹亮。直到許久之後,她才明白,原來,她被關入了暗牢中。

身上每一處關節都在叫囂著痛意,肚子更是餓得厲害。

大腦一片混沌,直到許久她才回想起來,她去了汴州摘了一朵雪蓮,前後趕了十天十夜的路,汗血寶馬已經快堅持不住。不過幸好,幸好她做到了,她終於成功摘到了雪蓮,雪蓮蕊可以救大師兄的命,是她害他中的毒,所以這個過錯該自己去彌補,那麼大師兄呢,大師兄究竟有沒有被救活?

這個問題在她腦中不斷盤旋,她已顧不得去探究為何自己會身處牢籠,她走到監獄旁,對著看守監獄的小師弟問道:「付師兄怎麼樣了?」

那小師弟見薛瑤醒了,趕忙一路跑過來,看著她臉色困難的說:「大小姐,付師兄吃了柳師姐送來的葯后,如今已經好得差不多了。就是,就是……」

聞言,薛瑤心中生出了幾分冷,她愣愣得看著小師弟,腦中一遍遍回放的卻都是當時自己策馬奔騰去摘雪蓮時的模樣,是不是沒有人會關心這雪蓮是從哪來的,大家只關心這雪蓮是由何人所呈上的嗎。

「就是大小姐您,你的境況很不好呢。」這小師弟又說,「上次及笄禮上,您犯了大錯,而後還畏罪潛逃了半月之久,前幾日師伯下令要將您關入暗牢,三月之後才能放您離開……」

畏罪潛逃,原來,她這般努力得去摘雪蓮,是在畏罪潛逃啊……薛瑤獃滯了半晌,許久后,才低下了頭去,吃吃得笑了。只是笑聲,倍感荒涼。

她以為只要她努力,就一定能得到大家的認可的,所以從小到大,她無時無刻不再努力;她以為只要真心得對待一個人,他一定也會發現自己的好,所以她才愚蠢到想要製造獨處機會,好好表現,妄想能讓他多看自己一眼;她以為古訓所說『知錯能改善莫大焉』乃是真言,所以犯了錯,她便努力去補,哪怕再難、再苦,她也沒有半句怨言。

可是,可是為何所有的她以為竟全是錯誤的,為何上天要對她這樣殘忍!她以為她努力就能得到大家的認可,可卻是如何如何努力,那些功課任務她依舊是一知半解;她以為只要對他好,他便能多看自己一眼,可卻是自己每次都讓他陷入險境,生命垂危;她以為自己犯了錯,努力彌補總能得到大家諒解,可到了最後她才知道,原來,沒有人在乎她是怎樣努力得在彌補過失,沒有人在乎她究竟是怎樣的自責與傷悲,更不會有人看到自己究竟付出了多少,努力了多少,他們只知道,你犯錯了,你犯了大錯啊薛瑤!你就是一個罪人,罪無可恕!

那一日,天氣陰沉得可怕,她渾身劇痛得縮在牢房中,目光獃滯得望著牆壁上閃動著微弱光芒的燭蠟,靜靜得出著神。

其實,這樣也沒有什麼不好呢。她在心裡默默得想,至少不會再有人嘲笑她記不住配方,老師們也不會因為不耐煩而嫌她總是一個問題問十遍。她知道從小到大大家都在議論自己,議論自己總是撒撒嬌就能將過錯掩飾過去,可只有她自己明白,只不過是老師們不想再為難自己罷了。她從小時候起記憶力就極差,全然不像父親或是母親那樣聰慧。

她每天都靜靜得坐在牢獄角落,透過天窗看著頭頂日頭東升西落,一天一天,眨眼間便過去了。偶爾看守監獄的小師弟也會來對她說些外面的新鮮事,大抵是瞧她這樣悶,便好心來開導開導她。

一直到了三月之後,她才出了牢,外面的陽光刺眼,她剛踏出地牢時,雙眼忍不住刺痛了一陣,眼淚便毫無預警得留了下來。她不動聲色得用袖子抹去,這才挺直背脊得走回了房間。可當天下午,付子敬將和柳依依大婚的消息還是通過下人之口傳入了她耳中。

她的臉色瞬間蒼白,腳步跌跌撞撞得重新回了房間,只覺渾身都好似浸入了九重冰天中,冷氣直透骨髓。這場婚事,她竟是最後一個知道的。若是她晚出獄幾日,那麼是否等她出獄時柳依依已成了付夫人了呢?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只知道,她好累好累,累到連心跳都緩了下來,累到她連去向付師兄說聲新婚歡喜都這般困難……她再也不要喜歡他了,再也不要喜歡任何一個人了,原來喜歡是這般痛苦之事,可笑她還苦苦期待了十餘年!

她愣愣得坐在梳妝台前,隱約之間感到臉上有濕意瀰漫,透過銅鏡方恍然驚覺,竟不知何時,她已落了滿臉的淚。她靜靜得看著鏡中的自己,恍惚間又會想到三年前在九重山時的情景。付子敬就沉睡在她的身邊,她甚至還伸手撫摸了他的臉龐。——那竟是她與他相隔最近的時刻。

「再也不要喜歡他了,薛瑤,答應我。」她對著鏡子中的自己一字一句說得刻骨銘心,仿若只要這般說了,她便當真能將他忘卻一樣。

她以為她與付子敬就此再無交集,可哪料,當天晚上,柳依依卻來找她。

此時的柳依依已學會化精緻的妝,她的模樣敲上去便愈加嬌媚,眉目之中橫亘著的,竟皆是媚意。

柳依依說:「阿瑤,我知你喜歡喜歡付師兄,可對?」

不等薛瑤反駁,柳依依又說:「阿瑤,無妨,其實我一直都知曉,你從小便喜歡他,大抵已經喜歡到了骨子裡了罷。」

她臉上開始露出高深莫測的笑來,聲音帶著致命的蠱惑:「來,阿瑤,跟我走,我有一個法子,能讓你永遠呆在他身邊,再也不分開……」

薛瑤看著她的臉龐,她突然覺得柳師姐好似變得陌生了許多,她不知所措得問她:「柳師姐,你在說什麼,為何我聽不太懂呢?」

柳依依笑得愈加凄艷,她不管不顧繼續說:「阿瑤,及笄禮上你製藥失敗,薛瑤這個名字不能計入主譜,如今你已是薛家所棄之女,否則,為何你出了獄,族長都不曾來看你一眼?」

「別說了!別再說了!求求你!」薛瑤痛苦得將雙手捂住耳朵,被刻意忽略的委屈在她的話語中盡數爆發,她如何能忘,她如何能不知道?!及笄當日父親甩給她的那一巴掌和那失望的眼神,她此生都忘不了,可她又有什麼辦法!是她一直比尋常人笨,才總是做不好葯,甚至還把百草香做成了千草毒,她那般努力卻收效甚微,她究竟還能如何,還能如何啊!又有誰能來教教她!沒有了,這個世界上,除了自己,就真的無人願意幫自己一把的了!

她已經沒有資格繼續當薛家的大小姐,也沒有資格再繼續呆在薛府中,她已是孑然一身的可憐人。

柳依依伸手撫摸過她的臉頰,柔聲道:「阿瑤,莫哭。我知世間有個可調轉靈魂的靈空師,你若無異議,我願意與你一同去找她,調轉你我靈魂,如此,你便是我,我便是你,你能和付子敬在一起,而我,能用你的身子,請求薛城主再給一個製藥的機會。你是他的親生骨肉,屆時他定會答應……阿瑤,這是你我改變命運最好的方式,你可願與我一起去尋靈空師?」

薛瑤一愣,隨即搖頭反駁:「不,柳師姐,我知你對我好,可這樣對你太不公平……」

柳依依吃吃一笑,嗔怪著又說了許多自願之話,薛瑤終究還是被她說了動心,而後當夜,她二人便去找了靈空師棲夢。

彼時,薛瑤對棲夢說:「這便是我的因,所以我此番來找你求一個果,調轉靈魂的果……」

棲夢面無表情得點了點頭,眸中依舊夾著事不關己的冷漠,又例行公事般得說:「靈空師為天命辦事。因緣際會皆由天。有人生,有人死,有人即便平安無事,卻需承受生命不可承受之痛……有所求,有所得,因果循環乃是代價。調轉靈魂極其傷身,消耗陽壽極快。未來如何,權看個人造化。」當夜,她便調動了時空逆轉,將她二人互換了魂魄。只是臨走時,棲夢又說:「此後你二人命格已相連,若是一方出了事,另一方亦不會太長久。如此,好自為之。」

回到薛府,薛瑤回了柳依依的房間,打量著鏡中本是柳依依的臉,覺得原來世間竟還有這般神奇之事,不過一夜之間,她便成了柳依依,柳依依便成了薛瑤。

而最後,她終於如願以償得穿上了鳳冠霞帔,帶上了錦繡紅蓋,一身皆是芙蓉錦,花釵九鈿壓雲鬢。往常之間她連做夢都不敢想的事,如今竟真真實實得發生在了眼前。

她竟真的成了付子敬的妻,從此以後他便是她的夫君,是她的依靠,是她的天!往後,她還能替他生兒育女,傳宗接代……這一切,竟是真的發生了,不是幻覺,更不是她的臆想,而是真真正正得發生在了她的生命里!

薛瑤坐在婚房中,十五年的生活,不及這短短一日所帶給她的喜悅。

喜房外,喇叭嗩吶,曲小腔大,周遭鞭炮聲熱鬧,前來圍觀婚禮之人更是多不勝數。薛府前,八抬大轎,高頭大馬,身著新郎服的付子敬當真是好看,見新娘迎面走來,臉上表情淡淡,看不清情緒,他將她抱入花轎,而後隊伍沿著薛府繞了八圈。

而後入了薛正府,踏過火銅盆,牽住紅花彩,入了正堂門。先一拜天地,再二拜高堂,第三拜夫妻,後送入洞房。copyrightof晉江原創網@

前院盡數歡鬧,各位來賓皆掛著燦爛的微笑,衷心祝願一對璧人新婚燕爾,百年好合;花開葉散,兒孫滿堂。

可,就在薛瑤入了洞房那一瞬,她卻分明感到自己的魂魄竟然脫離了身體,儘管只有短短一瞬,卻讓她驚起滿身冷汗。她小心翼翼得坐在床上,耳邊又回想起靈空師棲夢的話來,「調轉靈魂極其傷身,消耗陽壽極快……」

其實,她不怕死,她真的不怕,她只是貪心得平安度過這一晚,只要過了這一晚,只要讓她成為他的妻,哪怕是一日,她也已心滿意足了的。所以,能不能多寬限她一日,她要的不多,只是洞房成親這一日而已。

後來,後來啊,薛瑤感到身體內的熱量一點一點流失,她的手腳逐漸變得冰冷,她卻束手無策,只能眼睜睜得感受著生命的流失。不知過了多久,付子敬終於推開門來,他慢慢走到她身邊,身上好聞的幽香夾雜著濃郁的酒氣便將她盡數籠罩其中。

他將她的蓋頭打開,她望著記憶中自己用生命去喜愛的少年,眉眼眉梢都染著俊俏的溫潤氣,這般近得站在自己的面前,她終於,夢想成真……

「夫君。」她輕輕得叫他,雙眼那般明亮得望著他,一眼不眨。

付子敬對她笑了笑,柔聲說:「從今日起,我便是你的夫。」

這麼柔軟的聲音,她從來沒有在他口中聽到過。所以,果然,她只有變成柳依依,才能聽到這般好聽的聲音的吧……

她定定望著他,突然便落了滿面的淚,顆顆粒粒宛若珍珠落盤,叫人憐惜。她伸出手去,一點一點撫過他的臉頰,他的五官,他的面部輪廓,她要將他這張臉,永久得留在心間,即便去了忘川河,過了奈何橋,喝下孟婆湯,也不會將他的臉所遺忘。

付子敬伸手將她緊緊抱在懷中,對她說:「依依,莫再哭了,此後我必會好生待你,定不會讓你再傷心一次!」

不,子敬,」她哽咽道,「今日一夜,已經足夠了……於我而言,能在此時被你抱在懷中,便已是足夠了……」

「子敬,子敬,你可知我有多喜歡你,如今我什麼都沒了,什麼都失去了,我只剩下了你呵,可我始終覺得,這一切都是值得的,子敬,子敬,我明明這般愛你……」她反反覆復念著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好似永遠都不會厭。

魂魄消散前的那一刻,她想,老天待她終是不薄,至少在最後一刻,她還能擁有他;至少這一生,她遇到了他;至少在所有人都離開她時,他還能站在她身邊,——儘管,她是以柳依依的身份模樣。

從小到大,她就一直期望他能夠正眼看她,哪怕僅僅只是一刻,她也已經很滿足。她最終死在了大紅喜房中。而臨死前,他終於正眼看了她,她終於如了願,成了他的妻。在生命的最後一刻,有他陪在身邊,真好。

這便是薛瑤的故事,儘管這個故事,短暫而傷悲。

空中迎面徒然掛起一陣涼風,微微掃開了空氣中的悶熱。門口處莫名傳來一陣腳步凌亂的聲音,玉骨皺了皺眉,正要站起身去開門看看狀況,而一旁的雲生已先行一步,走到前方去打開了門來。

而門外,赫然站著付子敬。——那麼,方才的一切,他應是全都聽到了罷。

他的臉色果真難看至極,看著院內的棲夢,一字一句道:「她們果真……換了魂?」

棲夢沉默無言,只是點了點頭,付子敬便仰頭,爆發出了一陣尖銳的叫聲。臉色頹然,駭人至極。本是那般溫潤的少年,此時竟變做了這副模樣。他將雙手掩蓋住眼睛,許久之後,才顫聲說:「我以為是她貪玩不努力,才總是做不對功課;我以為她是仗著自己是家主的千金,才肆無忌憚得躲過各種考核;我以為她不過是心血來潮才想做的七心散……我不知道她為了我竟默默做了這般多,我一直都以為,她不過是個天真任性的女孩,不懂人情冷暖,只知耍小姐脾氣……我竟然錯得這般離譜!」

玉骨閉了閉眼,道:「如此,我會將幽夢香中的女子做成薛瑤模樣,你可與她在夢中永遠不分開。」

付子敬這才抬起頭來,只是雙眼赤紅,他對她投以感激,方道:「子敬謝過姑娘,只是不知何時才能將這抹香制好?」

玉骨皺了皺眉,望了棲夢一眼,隨即將目光掃向站在角落垂首靜言的雲生,這才說:「三日後,來取即可。」

一席人就此散開,當夜,玉骨與棲夢坐在房中桌前,二人談話。

棲夢說:「我知你定是有事要問我,遂才留我過夜,可對?」

「是,」玉骨直接點頭,「我且問你,雲生當初是因何找的你,這段故事你可否講給我聽?」

棲夢卻一愣:「原來你是要問雲生之事。可他其實算不上是我正式的客人,彼時他找到我要求調轉時空時,卻又臨時變了卦。因此算不得是我的真正客人。」

她接著說,「只是雲生這段故事太過特別,給我留了甚深的印象。至於故事……還是由他親口說給你聽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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魅香師:一日銷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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