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我從來都沒變
第13章我從來都沒變
徐岩一個人站在走廊的窗前,看著窗外的院子,醫院裡很安靜,院內不讓停車,只有三兩病人和醫護人員走來走去,滿園都是蓊鬱的樹,遮攔了徐岩的視線,也遮擋了清冷的路燈。
他突然對命運生出一種無力感,就好像一隻蟲蟻,被猝不及防滴落下來的松香困住,明知是徒勞還是拚命掙扎,直至生命耗盡。千萬年後,人們在凝結的琥珀中看到了保存下來的生命最終的樣子,殘忍的美態,栩栩如生,可是誰又知道這背後,蟲蟻的悲涼?
他從小到大,不管什麼事總是儘力做到最好,學習,工作,家庭。和陳漫,兩個人在工作和生活中接觸的太多,彼此性格的缺陷都暴露了出來,最後兩個人都累了,可算不歡而散;和喬夕顏,吸取了上一次的經驗,他盡了最大的努力給她最好的,可是他們之間問題依然接踵而至,絲毫不遜於和陳漫。
他突然迷茫了,對愛情對婚姻都很迷茫。他和陳漫曾有過刻骨銘心,最初的愛情戛然而止,因為年輕,他癒合了,並且開始了新的生活。和喬夕顏,他抱著一份求安穩的心態和她結合,他喜歡她的機靈她的熱血她的可愛。結婚最初,媽媽曾告訴他,喬家圖他家的權力,他也只是一笑置之,願意和一個忙到一面不見的男人結婚,目的又能多單純呢?可是當他和她相處下來,他卻發現,她雖然隨時隨刻都在家裡,什麼東西都放在家裡,卻好像總有個無形的行李就在客廳、房間,她是個隨時隨地都可能會走的房客,而他才是絞盡腦汁想把她留下來的那個人。
她說她在他身上得不到安全感,而他何嘗不是一樣?對這段婚姻,他有苦難言,他竭儘可能地給她安全感,但他卻無數次泄氣地發現,他給的比起她想要的,還差得很遠很遠。
徐岩深吸了幾口氣,正準備離開,手機收到一條E-MAIL,岳蘇妍發過來的。雖然已經做好了準備,但是看到照片的那一刻他還是感覺到了震動,那些親昵的,曖昧的姿勢深深地刺痛了他的雙眼。他明知道這裡面肯定有誤會,可他還是忍不住生氣難受。佔有慾,是人類的劣根性。
他突然理解了喬夕顏之前感受。有時候視覺和聽覺的刺激會讓人徹底失去理智,尤其是當我們面對在意的人和事的時候。
徐岩出去半個多小時才回,他把喬夕顏的主治醫生帶進來了,也沒說什麼重要的話,無非是安慰幾句,囑咐幾句。電視劇里看的多了,竟然一點陌生感都沒有。
醫生走後,徐岩什麼話都沒說,蹲下身子,把她摔在地上已經七零八落的手機撿了起來,將碎片扔進垃圾簍,然後尋了椅子坐在她床邊。
喬夕顏緊閉著雙眼,一動不動,什麼都不想面對。人閉著眼睛的時候,聽覺總是格外敏感,他平穩的鼻息她都能聽得清清楚楚,更何況他那一聲疲憊的輕嘆。
她聽到他蹩腳地安慰:「這孩子和我們沒緣分,以後還會有的。別想了,好好養身體就行了。」
喬夕顏覺得此刻不論說什麼都很刺痛,她驟然睜開眼睛,和徐岩對視:「我和你才是最沒緣分的。」
「別說胡話。」
「我很清醒。」喬夕顏眨了眨眼,很是平常地說,「我猜想你應該已經知道了。我被人偷拍了,我們倆大概是真的走不下去了,趁這個理由,分開正好。」
徐岩的眸子里明顯燃起了一簇小火苗,他耐著性子說:「這件事要從長計議,你別想太多了。」
「你生氣了對嗎?」
「你覺得正常男人會不生氣嗎?」
「那我們離婚好了。」
「喬夕顏!」徐岩臉色漸漸沉鬱,一雙深沉如海的眼眸此刻彷彿化作汪洋大海上的探照燈,讓所到之處所有的黑暗都無所遁形,「警告你,挑戰我的耐性不會有好下場!」
他咄咄的警告反倒激得喬夕顏情緒更加不穩定。
她一躍從床上坐起,順手抄起枕頭砸過去,幾乎歇斯底里地嚷著:「我不想過了!你為什麼不願意離婚?為什麼要讓我們都這麼累?」
「我愛你,喬夕顏。」
病房裡突然安靜了下來,空氣里那些劍拔弩張變得懨懨的,喬夕顏連表情都還保持著方才失控的樣子。好像突然被時光按下了暫停鍵,一切都停頓了。
這句話就這麼說了出來,在最不該的時候。彷彿像一把鑰匙,打開了回憶的大門,以往的每一天的畫面都順序倒帶了一遍,喬夕顏愣住了,徐岩也愣住了。四目相投,兩個人都有點獃獃的。
喬夕顏怎麼都不敢相信,她一直以來都渴望從徐岩口中聽到這句話,可是此刻,她怎麼都無法相信這一切是真的。她無法若無其事地當做沒聽見,也無法就這麼欣然笑納。她跌跌撞撞地抓起了被子,痛苦地皺著眉頭看著他:「你的愛怎麼這麼變幻莫測?你怎麼能愛這麼多人?徐岩,我有時候真的很想剖開你的心看看裡面到底有誰!」
有些話第一次總是無法啟齒,可是說出來以後反倒輕鬆了,徐岩看著喬夕顏,平和而篤定地說:「不必剖開,你照鏡子就知道了。」
「……」喬夕顏還想說什麼,問什麼,可是她突然什麼都說不出了。身體里那些失控,難過,矯情,彷彿在突然的一瞬間全數消失。
她一直都不知道,原來這個世界上最特效的良藥,是徐岩的一句「我愛你」。
真矯情,原來她和全天下所有的女人都一樣。
在醫院住了二十幾天,算是盡責地坐了個小月子,期間喬爸來看過幾次,他們都瞞著喬媽,喬媽身體不好,經不起這樣的刺激。
徐家兩老一次都沒有來,雖然徐岩沒有和她解釋什麼,但她心裡有數,肯定是網上那些風言風語傳到他們耳朵里去了。
身體恢復得差不多了,保姆過來收拾她的東西,徐岩要接她出院。
喬夕顏腳上趿拉著拖鞋坐在床沿上。徐岩催她:「快點去穿衣服,晚上還要回家一趟。」
「回哪裡?」
「爸媽那裡。」
喬夕顏說:「去幹嗎?裝可憐求饒嗎?」她揶揄一笑,「我這個樣子去正好,都不用化妝了。」
「只是回去吃頓飯,爸爸今天也過去。」
「我爸?」
「嗯。」
喬夕顏臉色驟然冷下去:「我不想去,我不想去說這些,這種事我不想解釋,愛信不信。」
徐岩抓過她的衣服,當著保姆的面直接開始解她的病號服,手速很快,動作熟練:「膽小鬼,你別想逃,快點給我起來,穿好衣服,扮演好你的角色!」
喬夕顏赧然,臉上掛不住了,一把拍掉他的手,抓住解了一半的衣服,瓮聲瓮氣地說:「我自己會穿。」
徐岩滿意地拍了拍手:「快去,你只有五分鐘。」
「……」
從醫院回家,沙發都還沒坐熱,他就催她換衣服梳頭髮,做好一切,等她緩過神來,他們已經在回家的路上了。她覺得有點沮喪,手肘撐在窗台上,車窗外的夜色正闌珊,馬路上車燈如河,如練帶一般靜靜蜿蜒。徐岩開車的時候非常全神貫注,目光凝聚,眉峰微蹙。能讓乘客感到百分百的安全感。一路上老是遇到紅燈,走一會兒停一會兒,喬夕顏趁紅燈當口和徐岩說話。
「我們真的要去嗎?」
「嗯。」
「我和你媽起衝突怎麼辦?」
「你什麼都別說,讓著我媽。」
喬夕顏皺眉:「那我呢?」
「我來哄。」
黃燈最後一秒,還不待喬夕顏說什麼,綠燈已經亮了,徐岩發動了車子,車廂里又恢復了安靜……
喬爸比他們來得還要早,兩家大人也不知道說了些什麼,喬爸臉上的表情不是很好看。見他們回來了,徐媽媽吩咐保姆開飯,大家都進了飯廳,上完菜,徐媽媽還把門給關了。
真是鴻門宴啊,喬夕顏還沒上桌就已經感到胃疼。她一直沒有抬頭,開飯後她就低頭吃菜去了,也沒客氣,彷彿真的只是回來吃個家宴。
大概是她這幅滿不在乎毫不愧疚的模樣激怒了她婆婆,徐媽媽率先發難,筷子一放,說道:「炳年啊,不是我這個做婆婆的刻薄,但是你自己說說,這事糟不糟心,秦部長親自打電話給我,拐彎抹角地讓我管教好自家媳婦。現在是時代變了,這要在以前,這可是不守婦道,要浸豬籠的啊!」
喬爸也放下筷子,低聲下氣地賠笑臉:「瞧瞧這話說的,這事肯定有什麼誤會不是。什麼浸豬籠這麼難聽,大家都是受的現代教育,學什麼糟粕呢!」
「話雖如此,但現代教育也沒教我們不顧臉面地亂來瞎來吧?」
「那是那是,」喬爸拍了一把喬夕顏的背,「快給你婆婆道歉,這次的事都是誤會,照片都借位的。那些記者簡直是沒東西可寫了!」
喬夕顏一直都吃得食不知味,牛嚼牡丹。她回頭不耐地瞪了喬爸一眼,雖沒敢真的在桌上放肆,但她也沒有順從地道歉解釋,道歉就代表理虧代表承認,喬夕顏不願意。她只是不說話,睜著一雙眼睛很無愧地看著徐媽媽。
這可把徐媽媽的怒火點著了,她一拍桌子,口氣極其刻薄地說:「她這哪是道歉的態度?什麼意思?甩臉子給我看啊?放肆得狠!」她氣得面部都有些顫抖,還在喋喋不休不依不饒,「我們徐家真是造孽啊!離婚!這種媳婦我們徐家堅決不要了!看這孩子就知道媽是什麼樣子!什麼樣的家庭教育什麼樣的孩子!」
「嘭——」一聲巨響從喬夕顏身邊傳來,喬爸的酒杯已經摔到了地上,砸得粉碎。喬夕顏也有點詫異,一桌人都錯愕地看著驟然發火的喬爸爸。
「爸……」喬夕顏一臉莫名地看著他。
喬爸突然站了起來,順手把喬夕顏也拉了起來,不卑不亢地說:「非常抱歉,我管教無方,這孩子今後我會好好教育。你說的離婚這事我們可以按流程走。這孩子從小到大沒受過什麼委屈,脾氣差得很,我就先帶回去了,我也沒別的意思,我就怕她偏激起來,傷到你們家人就不好了。」
說完就要把喬夕顏帶走。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讓喬夕顏有點措手不及。一開始聽著喬爸在那低聲下氣的哄著徐家二老她還覺得有點刺耳,卻不想不過幾分鐘的事兒,事情就大反轉了。她沒想到喬爸會為了她發這麼大的火。說真的,這是她從小到大第一次將眼前這個年入中年的男人和「爸爸」這個名字劃上等號。也是這麼多年,她第一次覺得,原來他說出來的話,也有溫暖的。
她剛站起來,還沒走出兩步,另一隻手突然被一隻熟悉的大手抓住了。
徐岩也站了起來,兩步過來,攔在喬爸前面,微微一笑,很是平和地說:「爸爸,這事讓我們解決好嗎?媽媽身體不好,夕顏回去了她又要操心了。」
見徐岩要留喬夕顏,徐媽媽也發火了,她一下子站了起來,指著喬夕顏沒好氣地說:「徐岩,你是不是豬油蒙心了?這女人連基本的廉恥心都沒有,對你連忠誠都做不到,你留她做什麼?她根本就配不上你!」
飯廳里的氣氛頓時降到了谷底,徐岩一直是徐媽最大的驕傲,她對媳婦也一直非常挑剔,這麼多年在她那受過冷眼的女人也不算少。一般的女人肖想她兒子那就是痴心妄想。喬夕顏能被娶進來,也是家境教育各方面都還算合適。她勉強接受而已。這下喬夕顏出這麼大的事,她肺都要氣炸了。
一晚上,徐媽媽說盡了難聽的話,喬夕顏起初還覺得氣憤,後來也沒有感覺了。人和人的相處本來就是如此,表面平和,內里暗涌,以前沒有爆發不過是沒什麼事發生。難怪別人都說,婆婆和媳婦之間只有互相忍耐,從來就沒有真正的和平。
喬夕顏慢慢地抬起了頭,她不想撕破臉皮,說句真心話,她嘴上洒脫,心裡其實非常捨不得徐岩,也捨不得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家,她還有幻想,覺得一切都會解決好的。
但此刻,她無法再逃避。喬爸再不好,那也是她的爸爸,他再怎麼罵她,在外人面前還是維護著她,她要再不說點什麼,簡直有愧做人女兒。
她剛要開口,手上突然被人用力一抓。徐岩往前一步,在她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用不容置疑的口吻,一字一頓地說:「媽媽,她配不配得上,我說了才算。」
「……」
徐岩的一句看似平和實則不容駁斥的話把徐媽媽惹怒了。徐媽沒想到一手養大的兒子會為了另一個女人反抗她。
她們就這麼站著對峙著,她目光如炬地盯著喬夕顏和徐岩,激動地說:「你以為我冤枉她?她和秦部長的兒子約會在外頭吃飯,被秦部長親自碰到了!她本來以為是兒子的女朋友!結果居然是我們徐家的媳婦!」她猛一推一旁的徐父,「徐德!你倒是說話啊!那天可是我們倆一起接的電話!你怎麼沒事兒人一樣!怎麼著!徐岩的事你不管了是吧!」
一直不說話的徐父臉色不郁,在徐媽不依不饒喋喋不休之下,他終於爆發,一拍桌子站了起來,皺著眉頭,不怒自威:「行了!徐岩,你帶喬夕顏回家去吧!近期少在公共場合出現了!」
喬夕顏一見徐父的態度,頓時也有些慌張了,徐父一貫疼她,她不想和徐父也僵了。趕緊開口解釋:「爸爸……」
她還沒說話,徐父已經不耐地打斷了她:「行了,別說了,都回去吧,我頭疼。」
喬夕顏沮喪地看著徐父出了飯廳,上了樓,徐媽站了一會兒,也氣呼呼地跟著徐父上了樓。
徐岩和喬爸低語了幾句,帶著喬夕顏和喬爸一起離開了。
很顯然,這事完全不歡而散,不僅沒解決,反倒更嚴重了,喬夕顏覺得懊惱極了。
喬爸喝了點酒,徐岩先把喬爸送回家才帶喬夕顏回家。喬爸下車以後,車裡的氣氛進入了前所未有的冷凝。徐岩臉色不好看,喬夕顏想解釋,卻又不太敢。徐岩開車的時候很不喜歡別人吵他。
回家后,徐岩也沒和喬夕顏說什麼,拿了衣服徑自進了浴室,浴室的燈亮起,不一會兒就聽水聲嘩嘩的。徐岩的沉默讓喬夕顏有點不知所措,她躊躇地站在門口。良久,她聽到水聲停止了,抿著唇想了想,整個人過去,靠在門上,平靜地開始敘說:「杜維鈞就上次我進警局認識的那個片警,我不知道他背景這麼大,我們只是普通朋友,上次他出任務我幫了他一點小忙,他請我吃了個飯,其實不是很熟,照片那事純粹是個誤會。那天……那天我喝醉了……我喝酒確實不對,可是我真的是很難受才會喝的。」她一一解釋,卻覺得每一樣都解釋的不到位。
喬夕顏的頭在門上磕了兩下,憋了半天才說:「我做事沒什麼腦子,希望你能原諒我……」
喬夕顏平常伶牙俐齒的,可是到了節骨眼上卻是無比詞窮,她說了半天還是說不到重點,但她的意思也表達得差不多了,徐岩那麼聰明,他能懂吧?是吧?
而與此同時,浴室門內,徐岩就站在門邊不遠,他沒有回答喬夕顏,但喬夕顏的話他是一字不漏清清楚楚地都聽了進去。
他也說不上來自己是什麼感覺,聽到喬夕顏和那男人去開房的消息都沒有今天媽媽說他們單獨去吃飯來的生氣。
他看了一眼鏡子中的自己,濕漉漉的面孔,狼狽得如同吃了敗仗的士兵。
婚姻這場沒有硝煙的戰爭里,從來沒有真正的勝利者,每個人都在戰爭中失守家園,最後被陌生的情感殖民佔領,甚至改頭換面,他徐岩也不能例外。
對喬夕顏,他自己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如同鑽入一截瓶頸,上不去,下不來。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換上了平常的表情,拉開門,不期然和喬夕顏面對面。
喬夕顏也被突然出現的他嚇了一跳,她瞪著一雙小鹿一般的眼睛,怯生生地看著他,良久才結結巴巴地說:「你……你洗完啦?」
「嗯。」徐岩表情很平常,「你怎麼站在這?」
「我剛才說的話你沒聽見?」
「什麼話?」
喬夕顏眨巴著眼睛:「你今天沒生氣?」
「生什麼氣?」
「……沒事。」
徐岩揉了揉喬夕顏的頭髮,無可奈何地說:「我明天要出差,去一趟德國,這段時間你別再給我惹事了,好嗎?」
徐岩的聲音很溫柔,喬夕顏彷彿受了蠱惑,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他們這算和好了嗎?喬夕顏有點迷糊了。
快一個月不見的杜維鈞在事情白熱化的時候突然消失,他再出現的時候,網上的風波已經平息得差不多了。那位雷令風行的秦部長比喬夕顏想象中更能幹更有手段。
杜維鈞約喬夕顏見面,喬夕顏猶豫了一下還是赴約了。他約她喝茶,並且很盡責地到家裡接她。
夕陽如火,在天空中盡情地燃燒,整座城市像被包圍在一個巨大的橙色火團里,色彩反差很大。
他們約的茶室離喬夕顏家並不遠,杜維鈞認識老闆,給了他們一間很安全又很清靜的包廂。包廂的牆壁上掛著幾幅當代名家的丹青水墨,一看就是愛畫之人,她忍不住多看了幾眼。藤編的吊椅,桌几,桌上用以裝飾的文房四寶,每一個細節都顯示出店內獨特的情調。光線微暗,鏤空的窗戶將外面的陽光全然引入,將古樸的裝飾裝點得更具歲月感,讓人有一種不知今夕何夕的錯覺。
喬夕顏點了最常見的普洱,等待上茶的空檔,她仔細地觀察著杜維鈞。誠然,他近來過得也不算好,清俊的臉上沒什麼表情,眼神有點空無。
「不好意思,給你引來了麻煩。」杜維鈞開口道歉。
喬夕顏笑了笑:「是我要謝謝你,要不是你把我帶酒店去,我就要在外面過夜了。」
杜維鈞抬眼看了她一眼:「事情發生的時候我完全不知情,我媽說我姥姥病危,我趕回家,然後就出不來了。」
喬夕顏笑了笑,心中不禁叫好,果然是女強人,對兒子也是自有一套。
「需要我和你婆家解釋一下嗎?」杜維鈞頓了頓,有點不好意思地說,「聽說我媽給徐家打電話了,她並不了解情況,完全誤會了。」
兩人點的茶這時候也上來了。天色慢慢暗了一些,包廂內的吊燈突地亮了起來,落在雅緻的茶碗里,彷彿水中的一輪皓月。喬夕顏晃蕩著茶碗,輕輕抿了一口茶,隨即平靜地說:「不必解釋了,該相信我的都會相信,不相信解釋了也沒用。就像我們上次一樣。」喬夕顏笑了笑,「你也別太擔心了,各人自有各人福緣,我現在想得挺開的。再說了,你去解釋,是我喝醉了你幫幫我,這話給我婆婆知道了她只會更生氣。」
杜維鈞緊抿著嘴唇,看著喬夕顏的眼中充滿了歉意:「都是我的問題,我應該第一時間出來澄清。」
「我現在很能理解你媽媽,雖然我這次沒能做成媽媽,但是媽媽保護孩子的心都是一樣的,你媽,徐媽,都是如此。放心吧,我一點事都沒有,我現在挺好的,事情總會過去的。」她撩了撩頭髮,笑得很隨性,「怎麼辦,我現在好狼狽。我一直想走女神路線,結果走成了女神經病路線。」
杜維鈞從喬夕顏臉上看到了以往熟悉的表情,也不覺笑了笑:「網上那些照片,我都找人聯繫了,該刪的都刪了,徐家那邊我也會請酒店方面出面去解釋。對不起,我的能力只有這樣。」
「沒關係。我本來也不是什麼白蓮花,扣什麼帽子真的無所謂。」只要徐岩相信她,她真的無所謂。
他們的見面時間很短,喬夕顏連茶都沒有喝完就沒了興緻。杜維鈞買完單,兩人各自朝不同的方向離開。
喬夕顏並沒有走太遠,她站在車站旁,看著杜維鈞的車隱沒在傍晚下班的車流中,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大概是再也不會見面的人,一直以來也沒有什麼曖昧,卻莫名其妙地引來了一場軒然大波,讓自己身陷囹圄。結了婚的女人不比未婚,很多很多道德和規則都約束著已婚的女人,女人結了婚就要比從前更加謹言慎行,要顧及婆家娘家兩邊的臉面,一個家族,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喬夕顏最錯的,是一直拿自己當外人,一直我行我素唯我獨尊。
喬夕顏有點泄氣,這次的事算是把徐家兩老都惹到了,尤其是一貫站在她這邊的徐父,這次怕是也傷了心了。
做別人的老婆,別人家的媳婦,要學的事情太多了,任重道遠啊!
喬夕顏在外面逛了一會兒,還沒到家就接到岳蘇妍的電話,她急著要從徐岩辦公室的抽屜里拿什麼文件,徐岩出差在外,鑰匙被他帶走了,備用鑰匙又在家裡,岳蘇妍不得已,只能求助於她。
喬夕顏爽快地答應了,回了家拿了徐岩的備用鑰匙,開車去了公司。
徐岩的辦公室喬夕顏來的不多,地方也不算熟悉,岳蘇妍忙得焦頭爛額的,一邊接電話,一邊處理文件,沒空招呼喬夕顏,指了指辦公室,又給她比了個「二」的手勢,好像是要她去第二個抽屜給她拿。
徐岩的辦公桌是對稱式的,兩邊都有第二個抽屜,她只能一個個試,她先打開了左邊的,抽屜里的東西很多,但是並不亂,喬夕顏翻翻找找,沒有找到岳蘇妍說的文件,正準備關上,卻是突然被抽屜角落裡的一個精緻的小盒子吸引了視線。
喬夕顏也不知道是怎麼就鬼使神差地把抽屜完全打開了。
裡面不僅有個精緻的小盒子,還有幾封已經發黃的信件,外加六本軟皮封面的本子。都保存得很好,甚至連一點點摺痕都沒有,不難看出,保存這些東西的人是多麼細緻和小心翼翼。
喬夕顏平靜的心突然不安地跳動起來。良久的猶豫后,她的指節撫上細緻紋理的本子,猶豫再三,她打開了其中的一本。
扉頁里貼著一張合照,兩張年輕而飛揚的面孔,相依偎在美如畫卷的愛琴海岸,男的俊朗英氣,女的溫婉甜美,彷彿天生一對。
喬夕顏久久地凝視著照片里的人,心緒久久無法平靜。
照片的右下角,有一排她很熟悉的字跡。
「200X年,愛琴海,和寶貝的足跡。」
喬夕顏無法想象他們是在怎樣的心情下拍攝的這張照片,但是不難得知,當時,他們曾非常相愛,相愛到徐岩這樣木訥的人,會寫下「寶貝」這麼親昵的字眼。
喬夕顏坐在徐岩辦公的椅子上,看完了陳漫的六本斷斷續續的日記,看完了學生時代徐岩意氣風發寫給陳漫的幾封愛意濃濃的情信,最後,她打開了那個精緻的小盒子,裡面靜靜地躺著一枚戒指,那是徐岩曾經求婚的證據。
外人說陳漫果決驕傲非常理智,可是今天喬夕顏在這裡,看到了完全不一樣的陳漫。
她從旁觀者漸漸地融入了陳漫的世界,看到了陳漫的淪陷,陳漫的深愛,陳漫的掙扎,和陳漫的絕望……
在最後一本日記的最後,陳漫給徐岩寫了一封幾千字的訣別信。
她走了,解除了婚約,完全抽離醫械界,準備從頭深造。她把和徐岩的一切都送了回來,她說這十年的愛與恨,就像她身體里惡性的淋巴結,明明是有害的,可是割除的時候還是疼得要命。
這個比喻讓喬夕顏感同身受,一時竟是百感交集,淚流滿面。
原來這個男人不是一天就這樣的,他也曾熱情,也曾愛憎分明,曾幼稚曾傷人,曾在一個女人面前有血有肉像個真正的人。
喬夕顏說不上來是什麼感覺,她心裡堵得要命,嫉妒,難受,卻又可以理解,理解過後又是更加的難受。
她不知道自己想怎麼樣,那些時光是真正存在的,她沒辦法把這一切從徐岩的腦中抹去,可她也沒辦法把這一切從自己的腦中抹去。
拿出文件,喬夕顏把所有的東西全都放回原位,鎖上抽屜,沒事人一樣離開公司,對每一個人強顏歡笑。
她該高興的呀,陳漫終於離開了她的生活,可她和徐岩的那十年那麼清晰地出現在她的腦海中,讓她如鯁在喉。她突然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從前她寫的那麼多書,調查的那麼多案例現在突然全都成了空白,難怪總有人說,愛情讓女人智商為零,她覺得自己現在不止是零,簡直是負數。
還沒回家,爸爸的電話已經打了過來,嚴肅的口氣,喬夕顏一聽就知道沒好事:「你快回來,你那些事傳你媽媽耳朵里了,你媽媽暈倒了,剛剛才醒,她要見你。」
喬夕顏握著手機的手有點抖,她突然有些后怕地問:「誰告訴她的,怎麼會這樣?」
喬爸的冷嘲一聲:「鬧這麼大,那麼多人知道,隨便誰都能說給你媽聽!」
「我……」
「趕緊給我回來,好好給你媽媽解釋!」
「……」
喬媽的臉色不好,眼裡也沒什麼光彩,臉頰瘦得凹陷進去,嘴唇發白,一看到喬夕顏回來,眼眶立刻紅了。
她對喬夕顏伸手,溫和地招她過去:「顏顏,過來,到媽媽這裡來。」
喬夕顏看著媽媽那形銷骨立的樣子不覺鼻酸,踱步過去,輕輕地靠在床邊。
「媽媽……」這是事發以來,喬夕顏第一次感覺無助和委屈。她潛意識裡一直想找個遮風擋雨的地方,卻不想每次風暴來了,她都只能自己解決。
成人的世界好複雜,責任好重大,她覺得自己好像什麼都擔負不了。
媽媽溫柔地摸著喬夕顏的頭髮,一下一下,很慢很慢,她聲音也有些哽咽,半晌才自責地說:「是媽媽的錯,媽媽以為徐岩那麼優秀,你應該會喜歡徐岩的,是媽媽沒有弄清情況就讓你嫁了……那男孩好嗎?你要真喜歡,帶回家給媽媽看看好嗎?」
喬夕顏愣了一下,良久,胸口像堵了一塊巨石一樣難受:「不是這樣的……媽媽,我沒有喜歡別人……」她難受地吞了吞口水,有些難以啟齒地說,「徐岩其實挺好的。」
「我可憐的孩子,是媽媽沒有保護好你。」
「媽媽,不是的,是我太任性了,是我的錯。」喬夕顏不知怎麼就突然失控了起來,眼淚吧嗒地掉,招得喬媽更心疼了,也跟著不停地掉眼淚。
喬爸站在一旁拉了一把喬夕顏:「顏顏你先出去洗把臉,你媽媽也累了,讓她休息。」
喬夕顏狼狽地抹掉眼淚,出了房間,往走廊盡頭的浴室走去。洗完臉,她一出門就看到了等在外面的喬爸,喬夕顏下意識地往媽媽的房間看了一眼,門已經關上了。
她這才鬆了一口氣,關切地問:「媽媽睡了嗎?她沒事吧?」
喬爸臉色很嚴峻:「你現在才知道關心你媽媽的身體?你做的這都是些什麼事?你告訴我!」
「我沒有和別人去開房,我喝醉了,他只是好心給我挪了個地方睡覺。我喝醉了,我什麼都沒幹!」
「啪——」狠狠地一巴掌打在喬夕顏臉上,把喬夕顏打懵了,這是喬爸從小到大第一次動手打她,她錯愕地捂著臉,連憤怒都忘記了。
喬爸緊皺著眉頭,激動地訓斥她,雙肩抖動:「喬夕顏!你一輩子都這麼任性!總有一天把我們都氣死你就滿意了!你以為自己只有十幾歲是不是?做了什麼都會被原諒!所以你有恃無恐是不是?你懷著孕你去喝什麼酒?你肆意妄為!大家都會怪罪是我們做長輩的沒教育!」
喬夕顏的臉上針扎一樣疼,雖然明知喬爸說的在理,但是她心理上還是無法認可他,幾乎本能地駁斥:「你大可不認我這個女兒!反正你有兒子!」
「混賬!」喬爸眼中氣得幾乎要冒出火來,他激動得嘴角都開始抽搐,「我的一切都是你的!十幾年前我就立過遺囑了!徐岩是我和你媽挑中的女婿!他能幫你管好一切,給你很好的照顧!你給我好點珍惜,再給我折騰沒了,你看看我們還管不管你!」
喬夕顏震驚地睜大了眼睛,她無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錯綜複雜五味雜陳,鼻子隱隱的酸澀,看著喬爸兩鬢開始染白的頭髮,眼角已經醞釀出了濕意。
「為什麼……」喬夕顏的聲音抖得厲害。
喬爸逃避地把頭扭開,終於平息了情緒:「沒有為什麼,因為你是我的女兒。」
「那那邊呢?」
「這樣的結果不是很好嗎?和你無關的人你管他們幹嘛?」
「……」
喬爸說完頭也不回地進了媽媽房裡,隔著窄小的細縫,喬夕顏看見房內暖黃的光,喬爸盡心地照顧著媽媽,關切地給她掖好被角,雖然喬媽不理他,但他還是小心翼翼地陪著。
她第一次看見爸爸這樣緊張媽媽,彷彿前十幾年對家裡不聞不問的那個男人不是他。
很小的時候,外婆曾對她說,少年夫妻老來伴。
原來這句話是真的嗎?喬夕顏有些震驚,連疼都忘了。
回到家,喬夕顏洗了個臉,照了照鏡子,她臉上有點疲倦的青白顏色,近來她都睡得不好。喬爸的指印還清晰地留在喬夕顏的臉上,紅彤彤的,像化妝沒塗勻一樣。
有點丑呢。喬夕顏自嘲地想。
還沒去睡,徐岩的電話就打了過來,也不知道他那邊是幾點了,記憶中時差似乎有七小時還是八小時,他那邊應該是凌晨才對。
「喂。」喬夕顏的聲音也有點累,今天一天發生的事太多了,她腦子裡亂亂的。
「還沒睡?」徐岩的聲音不大,他那邊很安靜,安靜到他的聲音似乎有點迴音。
「嗯,今天遇到了一點事。」喬夕顏抬起頭,看了一眼外面的夜色,淡淡地說,「今天我去了你辦公室,幫岳蘇妍找文件,」她頓了頓,用平靜的聲音說,「我看到了陳漫的日記本,還有你寫的信。對不起,侵犯了你的隱私。」
徐岩很是鎮定,低低地問:「然後呢?」
喬夕顏深吸了一口氣說:「挺感人的,你看了嗎?說真的,我做不到她那樣。」
徐岩笑了笑,似是有所料一般:「我沒有看,那些都是我有參與的過去,她送過來我就直接丟抽屜里了。我有時候真的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對,扔掉,我做不出這種事,不扔,似乎又惹到你了。我和陳漫之間沒有曖昧了,我也沒有要睹物思人去回憶什麼,那只是我的過去,僅此而已。可是你一再糾結於我的過去,讓我感到很累。」徐岩輕吐了一口氣,似是疲憊了,無力地說,「我真的不知道你到底想要什麼。」
「你們的過去太滿了,我完全插不進去,將來太遙不可及,我又覺得害怕,我很矛盾,很沒有安全感,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有時候真的覺得很累,累到想就這麼結束算了。」
「你又想離婚了是嗎?」
喬夕顏揉了揉額頭,疲憊地回答:「我只是需要好好想一想。」
徐岩一貫話不多,遇事也不愛解釋,他總是自以為是地給喬夕顏最好的保護,他現在終於明白,很多事,越不說越猜忌。徐岩輕嘆了一口氣,慢慢地說:「每個人都希望另一半是一張白紙,但很多很多人都不是白紙。我的那些過去並不是錯誤的,不是另一張紙可以蓋住的,我尊重那些回憶,同樣,我也希望你尊重我,我不想和你解釋那些事,那些事和我們之間無關,你知道的越細緻,你越會聯想,這對我們的關係沒有一丁點好處。」
喬夕顏握著手機,抿了抿唇:「你說的很對,你很理智,可是我不行,我分不清你是尊重還是懷念,一想到這些事我一輩子都會在意我就好難過,我不討厭你的過去,我只是討厭你的過去不屬於我。徐岩,我真的在我們的婚姻里得不到安全感。」喬夕顏輕聲嘆息,痛感如影隨形,她和徐岩之間,隔的不是陳漫,不是十年,而是千山萬水,她吸了吸鼻子,強忍住眼淚,「別人都在指責我的時候,我真的很希望我們之間都有一種默契,關於愛情的默契,不管我做什麼你都能懂,你能知道我每時每刻的想法,能幫我遏制住我身體里的魔鬼,能在我每次需要你的時候抱緊我,徐岩,你能理解我要的是什麼嗎?」
別人的唾棄,辱罵,甚至公婆的不信任,她通通不怕,她只怕徐岩模稜兩可的態度。她要的,是全心全意,沒有阻礙沒有猜疑的愛情,得到這份愛,她才能勇往直前,才能越挫越勇。
徐岩沉默了一會兒,良久,他吸了一口氣,語調平穩:「我和陳漫之間有十年,我必須承認我曾經很愛她,她是個很聰明的女人,和她在一起,我們是拍檔是朋友是戀人,多重的關係讓我對她非常依賴,我曾經以為這輩子我應該是和她走到最後的。」
喬夕顏越聽越覺酸澀,有些不耐地打斷:「你們的一切我很理解,別說了好嗎?我聽了難受。」
「你想聽,我都說給你聽。」
「不,我現在不想聽了!」聽到自己的丈夫這樣剖白對另一個女人的感情,喬夕顏心眼這麼小的人真心接受不了。
「喬夕顏,」徐岩輕輕地喚了她一聲,「我和陳漫之間的事情很複雜,工作,生活,家庭,每一樣都能在我們之間製造分歧,所以我們分開了。分開了就是分開了,不再有舊情不再有曖昧也沒什麼可留戀的。我和你結婚,不是把你當做替代品,我只是想換一種生活方式,我們都輕鬆一點活著,不是很好嗎?」
「可是我不好,我一點都不好!」
「你在我面前就是一張白紙,這是我的幸運,也是我的不幸。因為你什麼都不懂,所以你要的是東西是那麼純粹,全都是我給不起的。你要的安全感,我儘力地給,卻始終還是覺得不夠,喬夕顏,我捨不得你,捨不得我們的家,不是萬不得已,我不想和你分開,你懂嗎?」徐岩輕輕吸了一口氣,似是下定了決心一般,溫和中帶了一點霸道地對她說:「喬夕顏,對你,這輩子我勢在必得,我不管那些所謂的道德、社會的束縛和別人的眼光,我不懂什麼守候,不懂什麼祝你幸福,我要我們在一起。到我身邊來,我給你這個世界上最好的幸福。這樣的安全感,我給得起,你要不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