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天能容我,我便能活
崔得祿看著中年男子的背影陰冷說道:「我知道你倚仗什麼,不就是常三齊四、劉五費六陳七這些人嗎?我知道你能打,你這些兄弟也很能打,但你不要忘了,常三費六是羽林軍的校尉,劉五是驍騎營的頭目,陳七更是侍衛處退下來的老人。大人物們輕輕翹根手指頭,你就會被壓進冥界最深處永世不得翻身。」
中年男子霍然轉身,蹙眉望向他的雙眼。
「這些年你最可靠最能打的兄弟死了不少,除了齊四那個廢物,你就只能倚靠這幾個傢伙,可你根本不明白貴人們的力量。他們只需要一句話,一紙行文,便可以把你最倚重的這股戰力困在軍營之中。這長安城裡被你壓了十幾年的牛鬼蛇神們,一旦知道這消息,想必都很樂意跳出來狠狠把你咬上一口吧?」
中年男子沉默片刻,臉上神情漸趨平靜,繼續向門外走去。
崔得祿在他身後冷笑說道:「春風亭老朝……你的手伸的太長了,居然已經伸到朝廷里去了……如今你舉目皆敵,我倒要看看誰還能容你!」
中年男子右手放在房門上,沉默片刻后說道:「只要天能容我,我便能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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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袖招頂樓的這場談話,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決定了長安城地下世界的歷史自然進程,當那些高居廟堂之上的大人物,忽然有興趣關心江湖之上的野草時,無論那些野草的生命力如何旺盛,活著的慾望如何堅強,都必將如野火燒過後的草原,只留下焦黑的腰肢和殘存在土壤里的草根,再也不可能重複此前的茂盛。
這就是權力的味道。
御史張貽琦的夫人這一輩子其實很習慣這種味道,所以當張貽琦忽然身亡之後,她根本無法接受這個事實,帶著那幫去青樓鬧事的娘子軍領了老爺屍身回家后大哭了兩天,然後開始在大理寺和負責都城治安的長安府衙門之間奔波,只可惜這一次輪到她嗅到這股權力的味道,這味道便變得有些糟糕了。
「我家老爺怎麼可能如此短命?他和我說過,二十七年前國師大人曾經給他看過命相,說他必然長命百歲,依我看,我家老爺肯定是被那樓子里的狐狸精害死的!京兆尹大人,您可得替我做主啊,如果你敢包庇那樓子,我就去親王府求殿下為我家老爺主持公道!」
坐在台上的那位官員年齡約摸四十齣頭,三角眼酒糟鼻,頜下一絡稀稀落落的鬍鬚,樣貌實在不雅,在講究丰神形朗的大唐官場,此人沒有被遣往下方諸郡州,而是留在長安府,實在是個異數。
官員看著堂下站著的那位乾瘦婦人,被她的話弄的頭痛不已,好在大唐官員都很清楚國師大人的傳奇人生,他仔細掐指一算才明白過來,二十七年前國師大人還只是昊天道南門一個燒火道僮,還沒能遇見當今聖上從而發跡,當時他替張貽琦算命只怕是騙錢的成分居多,想到此節,他忍不住咳了兩聲后威嚴說道:
「咳咳……夫人請節哀,首先你要明白,本官是長安府司法參軍上官揚羽,而不是京兆尹大人,其次,御史大人的遺骸已經經過仵作詳細勘驗,確實是因為車廂意外傾倒壓垮,而導致腦部遭受重擊死亡,實在不是謀殺案。」
御史張貽琦死在青樓側門,這事兒在長安城裡鬧得沸沸揚揚,但都是嘲笑譏諷居多,而在官場之上更沒有人把這件事情和什麼謀殺聯繫在一處,長安府為了避免那幫窮御史借題發揮鬧騰,兩天前便已經早早把此案定為交通意外。
可誰也沒想到,那位御史夫人竟是不依不饒直接鬧到了大理寺。御史的工作就是得罪官員,人緣自然不可能太好,雖然張貽琦人已死,但靠山親王殿下還在,所以沒有官員會趁機落井下石潑髒水,但也沒有人想多管閑事,於是大理寺又毫不客氣地直接把御史夫人重新推回了長安府。
京兆尹先前聽到敲鼓聲,再一打聽是那位剽悍不好惹的御史夫人,早就已經偷偷從側門溜回了后宅,然後吩咐下屬說自己今天身體不適,需要靜養。
上官揚羽身為長安府司法參軍,主管刑名查案,卻是找不到由頭溜掉,而且他也並不想溜,在別的官員眼中御史夫人是位不好惹的悍婦,可在他眼中,所有的官員夫人都是紙老虎,只要拿準她們怕的事情隨便嚇嚇,就能把她們搞定,而且說不定還能從中撈些好處。
這種時刻還不忘撈好處,足見這名司法參軍的貪婪,而這便要從他的出身來歷說起。上官揚羽祖籍南晉,先祖遷入長安后五代定居於此,世代居住在貧困東城,偏生家中就沒出個有出息的男丁,不是好賭就是好色,整整五代也不過攢下來了兩間破瓦房和十幾兩銀子,直到到了上官揚羽這一代,他才幸運通過了錄官筆試,然後從最底層的獄吏熬起,熬到現在終於有了真正的官身。
當上司法參軍之後,上官揚羽不再像這些年來那般低調謹慎,對貧窮的恐懼和對金錢的狂熱追求,讓他開始了自己的受賄之路,長安府被朝廷上上下下盯的緊,又是吃賦稅的可憐衙門,想要貪贓自是無法,然而他卻可以枉法。
御史張貽琦一案,他不敢枉法冤枉那間青樓,但卻想試著能不能從死人老婆手裡敲榨些銀錢出來,他眯著眼睛打量著乾瘦的御史夫人,不等對方憤怒反駁,招手示意對方走近前來,壓低聲音說道:「夫人,人證是你自家護衛隨從,物證現在還堆在衙門後院,御史大人身上還有脂粉味道,而且那天你帶著那群僕婦拿著木棍衝過去時,半個長安城的人都看到了。你說……御史大人不是因為害怕你要去青樓捉姦,從而慌不擇路一頭撞死在自家馬車上,誰信呢?」
御史夫人咋然變色,正準備厲聲痛罵之時,上官揚羽微微一笑,三角眼眯成了銅錢中間的小四方,繼續壓低聲音說道:「其實本官也明白,御史大人死的太離奇太窩囊而且……不好聽,您總得鬧一鬧,才能顯得自家心思無愧,也免得被人說是您逼死了自家老爺,再說了,如果真鬧起來,那間樓子還不得賠您一大筆銀錢?唉,這人死入冥界便再也顧不得生人,朝廷發的那點兒撫恤和遺祿,又能值當個什麼用呢?能拿筆銀子自然是最好的。」
御史夫人乾瘦的臉上表情極不自然,很明顯被上官揚羽說中了心思,她訥訥半天後,忽然滿懷期盼望著他,壓低聲音說道:「這事兒若成,我分你……兩成。」
在公堂之上就敢直接拿唐律做交易,這事兒若讓御史台或是宮裡知道,無論是上官揚羽還是這位御史夫人大概都逃不了一死,不過今天整個長安府衙門的人都因為懼怕御史夫人撒潑而避開,公堂之上倒是清凈的厲害,她也不擔心被人聽到。
然而出乎御史夫人的意料,上官揚羽驟然臉色一沉,一拍手中驚堂木,厲聲喝道:「好大膽的婦人,因你夫為御史我才敬你三分,居然想自找死路!」
一聲斷喝直接把御史夫人嚇呆了,上官揚羽那張臉彷彿是畫出來的般,又迅速變的和藹可親,語重心長說道:「本官斥你是要救你,你可知道那家樓子的靠山是誰?你居然還想從那裡訛銀子?你真是好大的膽子啊。」
御史夫人扶著案台顫聲說道:「這……這……還得請您多指教。」
上官揚羽自然不能說長安府在那樓子里佔了幾分乾股,故作神秘地伸手指了指天,壓低聲音說道:「那是皇後娘娘的產業。」
「啊?」御史夫人聽到皇後娘娘四個字,頓時嚇得慌了手腳,甚至感覺自己膝蓋有些發軟,顫聲道:「這可如何是好,這可如何是好?」
「你如果堅持要鬧下去,我可不擔保御史大人身後的名聲能不能保住,畢竟有人是看到他從青樓里跑出來的,而且當時他還喝醉了。」
上官揚羽望著她正色說道:「御史嫖妓,若讓宮裡知道了,就算死了只怕也要被除去官職,免掉一應遺祿,到時候你才真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了。」
御史夫人驚恐問道:「那……那……可如何是好?我不告了成不成?」
「問題是這事兒已經鬧出去了,不過如果能把那邊樓子里主事的人打點打點,務求不要讓這件事情傳進宮裡去,尤其是那位的耳朵里,或者事情還能辦。」
「那就辦啊!」御史夫人早已沒了主意,乾瘦的臉上滿是惘然和緊張,問道:「您看這事兒該怎麼打點?」
上官揚羽微微一笑,知道馬上又會有筆銀錢入帳,不禁覺得身上每一根毛孔都舒展開來,面前御史夫人乾瘦的臉也變得怡目不少,在心中得意想著:吃男人哪有吃女人來的簡單,吃活人哪有吃死人來的舒爽。
他出身貧寒甚至可以說低賤,先人沒有遺澤,身後沒有靠山,生著一張難看的臉,吃起原告被告來就像蝗蟲般貪婪,拍起上級馬屁來就像野豬般皮厚,品德性情無任何可觀之處,但只要昊天老爺沒有收他,他便會繼續這樣執著堅定醜陋地活下去,正所謂只要天能容我,我便能活。
……
……
春雨連綿又下了兩天,臨四十七巷的生意還是那麼冷清。
寧缺並不知道長安府有位叫上官揚羽的司法參軍,因為骨子裡的貪婪從而替他解決了刺殺御史張貽琦一事最後的小麻煩,此時的他正端著微燙的面碗,望著被雨水不停沖洗的青石板,想著不久后的入院試,想著昂貴的學費和住宿費,心情有些鬱悶,感覺有些冷,下意識里用左手緊了緊衣領。
雖說從那位背景神秘的東家手中免了整整一年的鋪租,細細一算等於是平空掙了三百兩銀子,但這銀子並不是現銀,只是紙面上的東西,若那東家真的扛不住官府的壓力又或是老筆齋即便無租金也經營不下去,便等同於零。
想到這點,他忍不住又嘆了口氣,低頭用筷尖挑弄著碗里的麵條,戳弄著鮮嫩的蔥花,完全沒有吃東西的慾望,這兩天他連寫字的興趣都沒有,更何況是這碗吃了好幾年、閉著眼睛不用聞都能猜到放了四顆花椒、三十粒蔥花的湯麵。
鋪子外面的雨下的越來越大,嘩嘩擊打著地面,水花四濺成霧,視線越來越差,那戶部清運司庫房的外牆都快看不清了,寧缺端著面碗走到門檻上,半蹲著繼續看雨,然後開始低頭吃面。
忽然他抬起頭,向右上方望去。
一名中年男子撐著把油紙傘出現在老筆齋門外,囂張的雨水把他身上那件青衫打濕大半,腰間的劍鞘上也滿是水珠,正是免了寧缺一年租金的那位東家。
被雨水打濕了青衫,前襟后擺上的顏色有些發深,看上去有些狼狽,但奇妙的是這名中年男子沒有絲毫狼狽感覺,撐著油紙傘靜靜站在檻門,看著眼前毫無間斷的雨絲,神情從容平靜,就像看著滿街桃花一地陽光。
寧缺仰頭看了他片刻,沒有說話,繼續低下頭來吃面。
長時間后沉默,中年男子忽然低頭望向他,微笑說道:「面很香。」
寧缺蹲在地上回答道:「吃的次數太多了,再香的面也就只是那麼回事。」
「我沒有吃過。」
「雖然你免了我一年租金,但我不打算請你吃。」
「我喜歡你寫的字。」
中年男子話題轉的奇快,就像二人眼前淋漓的雨水,滲不透雨傘便順傘面滑落,從這點可以感覺到此人平日只習慣發布命令,並且不允許下屬質疑自己命令。
「我也喜歡。」
「寫的很好。」
「我知道我字寫的很好。」
中年男子笑了笑,說道:「字裡面的……殺意很飽滿,我很少見到有人殺意如此飽滿無礙。」
寧缺低頭沉默,看著手中捧著的面碗問道:「你今天晚上要去殺人?」
中年男子感慨回答道:「是啊,天能容我人不能容我,那我只好殺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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