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第 89 章
此次出行,沐奕言和往常一樣,帶了幾個貼身的宮女太監,洪寶和田嬤嬤自然跟隨,曲太醫則帶了太醫院的幾個徒弟和葯童,奉命隨行。
楊釗原本要親自護衛,不過沐奕言不允,點了一個他身旁的副將,說是有張勇等御前侍衛在,不用這麼大張旗鼓。
此次前去用的是休養的名義,一行人一路慢悠悠的,倒是曲太醫一直在催促,深怕沐奕言的時間不夠。
沐奕言則一臉的無所謂,一直笑嘻嘻地搪塞曲太醫的追問,逼急了就吐出一句「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堵得曲太醫說不出話來。
到了西郊行宮后,老頭子轉了一圈也沒發現有什麼能人異士,立刻毛了,氣呼呼地跑到沐奕言的寢殿發出了最後通牒:「陛下,你第二次毒發就在明晚,要是你再想不出什麼法子來,臣就不替你瞞著了,厲王殿下、俞大人、裴大人那麼多人,一定能想出個法子來。」
沐奕言連聲安撫道:「朕明白,朕也不會拿自己的命開玩笑。」
曲太醫苦口婆心地勸道:「臣早就讓你和他們說,臣不相信,舉盡大齊全國之力,會治不好陛□上的毒!」
沐奕言苦笑了一聲,的確能,只不過要拿大齊的國土去換而已,詔州沃野千里,一旦被奪去,整個西北便去了一半,大齊的國門便朝著邠國洞開了,那麼多將士的奮勇拼殺、馬革裹屍全都沒有了意義。
沐奕言定了定心神,笑著道:「曲太醫你這也太心急了,朕這不是才到行宮嘛,高人自然有高人的矜持,下午我們就出發,朕得親自去請,才能讓高人看見朕的誠意。」
曲太醫將信將疑,長嘆了一聲道:「臣還想著最好陛下能逃過這第二次發作,上次嚇死臣了。」
他在屋子裡來回地踱步,口中念念叨叨地道:「陛下放心,臣就算拼著這條老命不要,也一定要護住陛下的心脈,逃過這第二劫。」
沐奕言心知肚明,上次她已經靈魂出竅,僅憑著自己一絲信念終於從那勾魂使者中還魂,這次如果發作,十有□□是保不了命的。
「曲太醫你放心,朕是真命天子,有天神庇佑,誰都奪不了朕的命走。」沐奕言的語聲斬釘截鐵,讓曲太醫頓時安心了不少。
用罷午膳,沐奕言便帶著曲太醫登雲眉山,這西郊行宮在雲眉山東側,和上回去雲眉寺的風景大不相同。
一路行來,沐奕言首先碰到了一個仙風道骨的和尚,和尚一見她便面露詫異之色,只說自己是雲遊天下的高僧,今日碰到她便是有緣,要替她破解生死大劫。
和尚算出了幾次她從前的大劫,幾乎分毫不差,曲太醫和洪寶在一旁聽得嘖嘖稱奇,到了最後,和尚居然算出了她這兩天有一劫難。
曲太醫大喜過望,便求他破解之法,那和尚宣了一聲佛號道:「公子,你跟著老衲走吧,看破紅塵,遁入空門,佛祖必然能夠庇佑,消災化難。」
「什麼?」曲太醫差點沒吐出一口血來,「你讓公子跟著你去做和尚?」
那和尚神情鄭重,說了一大堆佛家偈語,只聽得人腦袋發暈。曲太醫正要催促沐奕言走,沐奕言卻饒有興趣的模樣,在石階旁找了個地方和那和尚坐了下來,嘰嘰咕咕地講了很久,才依依不捨地告別,臨別時,那和尚指了指雲霧繚繞的雲安山脈:「公子,何日塵緣若盡,不如到那裡找老衲,老衲願為公子剃度。」
沐奕言點頭稱好,那和尚飄然而去。
洪寶在一旁看得惴惴不安,有些失態地拽著沐奕言的衣袖道:「公子,公子你可千萬不能聽那和尚胡說,千萬不能出家啊。」
沐奕言笑了笑,沒有回答,只是臉上的表情有些悵然:「那位大師說的話很有道理。」
曲太醫也有點著慌:「公子,臣活了這麼大年紀了,都還想著能長命百歲,眷戀紅塵,你可不能想不開啊。」
沐奕言盯著他們瞧了一會兒,忽然樂了:「好了好了,你們這麼緊張做什麼?我這不是好好地和你們在一起嗎?」
曲太醫放下心來,看沐奕言神情無異,暗笑自己疑神疑鬼,一行人便繼續說說笑笑往上而去。
沐奕言彷彿對這裡很熟悉,爬到半山腰時休息了片刻,轉入了一條小徑,往上走了約莫小半個時辰,到了一個山中的山坳,裡面有一間茅草屋,屋前種著幾株稀稀拉拉的藥草,茅草屋的門緊閉著。
曲太醫輕哼了一聲,顯然對這些藥草不屑一顧,沐奕言咳嗽了倆聲安慰道:「高人就是這樣,想必是居無定所,這裡只是隨便住上幾日,才會這麼稀稀拉拉的。」
旁邊的張勇正要上前叫門,沐奕言擺了擺手,親自到了屋門旁,輕叩門扉叫道:「於先生在嗎?我來了。」
沐奕言敲了好幾下,屋內都悄無聲息,隨行幾個人的臉色都有點不好看了起來。
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二十歲不到的年輕人伸著懶腰從裡面走了出來,打量了他們幾眼,神氣地道:「我師父去採藥了,你們就在門口候著吧。」
一聽這話,洪寶也惱了:「放肆,你知道我家公子是誰嗎?」
那年輕人傲慢地看了他一眼:「天王老子來了也得聽我家師父的。」
沐奕言拍了拍洪寶的肩膀,示意他退下,溫言道:「小師傅,我和於先生約好的,今日上門求醫,於先生一定對你有交代吧?」
那年輕人狐疑地看了他兩眼,忽然一拍腦袋,恍然大悟:「哦,你就是那個中了毒的人?請進,師父的確說過了。」
屋子裡乾乾淨淨的,桌上擺著幾卷醫書,曲太醫拿起來看了看,眼前一亮,《醫家雜談》《千金方》,的確是難得一見的孤本。
他隨口問了幾個問題,那個年輕人倒是對答如流,這讓他頓時來了點信心,小聲對沐奕言道:「看來這人還有點本事。」
年輕人的態度好了一些,奉上了茶,旋即瞥了一眼其他人道:「你來求醫帶這麼多人幹嘛?我師父只會讓你一個人跟著走的。」
曲太醫頓時愣了:「什麼?你讓我家公子跟你們走?」
那年輕人不耐煩地道:「我師父能答應替你解毒已經是天大的面子了,他老人家說了,你這個毒最多只有一年之期,你第二次發作的日子將近,能不能熬過去都不知道,他只能帶你回他的醫谷,這毒沒個三年五載好不了,你趁早交代一下家裡的事情,明天就出發。」
「這……這怎麼行!」洪寶的臉都變白了。
「你家師父什麼時候回來?我家公子不能離家,只能在家養病。」曲太醫忍住氣道。
那年輕人好像看著白痴一樣地看著他:「求人看病還這麼多條件?師父只讓我在這裡等他,把他帶到醫谷就好。」
曲太醫氣得鬍子都翹了起來:「醫者父母心,怎麼可以如此輕率隨便?趕緊讓你師父過來一見。」
「我家師父就是這樣,」那年輕人勃然大怒,「你們要來就來,不來就走,別在這裡指手劃腳的。」
沐奕言連忙勸道:「好了好了,左右也沒什麼大事,我在這裡等你師父就好了。」
年輕人氣鼓鼓地跑到屋外去了,曲太醫站在那裡越想越疑心,小聲問道:「公子,你是從誰那裡聽到這個神醫的?這神醫姓什麼,叫什麼?那醫谷在什麼地方?」
沐奕言撓了撓頭,隨口說了一個人名,是驍騎營的一個高手師傅的師兄的好友的好友,關係拐了七八個彎,有一日在小松山郊遊時碰到了,一眼就看出她中了毒,說出的癥狀和她的完全相符。
曲太醫沒話說了,坐立不安了一會兒,又跑到屋外張望了好幾趟,只是那個神醫卻人跡全無。
天色漸晚,他們一大群人不可能在這裡過夜,可當他們要去找那年輕人時,那年輕人也不見了。
跟著的幾十個羽林軍把這一片山頭都搜了一遍也沒見到那年輕人的身影,洪寶、張勇、曲太醫急得團團轉,後悔著剛才沒把那人抓起來。
倒是沐奕言看起來十分淡然,超脫地笑了笑:「生死有命,大家不必驚慌,明日再來就是。」
一行人鎩羽而歸,曲太醫一回宮便捧著他的醫書又去鑽研了,有人可以解毒而他不行,這對他簡直就是莫大的侮辱。
沐奕言看著老太醫的背影,心裡默默地說了一聲對不起,曲太醫醫術高明,幽默風趣,年紀雖大卻開明不古板,要不是他在身旁,只怕她連第一次毒發都熬不過去,而現在她卻不得不用這樣的手段騙他,心中實在愧疚。
是的,她在騙他,什麼和尚,什麼神醫,都是假的,是她杜撰出來的,她不敢讓人假扮神醫,深怕曲太醫看出什麼破綻,便找來了這麼一個年輕人扮作神醫的徒弟。
桌上放著四個信封,分別寫著俞鏞之、裴藺、沐恆衍、沐奕嘯這四個名字。信上的內容,她思考了千遍萬遍,寫廢了無數張紙箋,可是卻依然蒼白無力。
該交代的都已經交代了,朝中政事,文有俞鏞之凌衛劍,武有沐恆衍裴藺,當不會有什麼大礙;傳位詔書早就已經放好,沐奕嘯聰慧寬仁,堪當大任;給沐奕嘯的信,她殷殷叮囑,務必要以黎民社稷為己任,尊師愛弟,親政前聽從輔政大臣的教導,親政后近賢臣遠小人……
她叮囑俞鏞之要愛護身體,叮囑沐恆衍要修身養性,收斂脾氣,叮囑裴藺要開闊心胸,不要鑽牛角尖……
她告訴他們,她中了毒命不久矣,但現在突然有個神醫能將這毒解了,只是需要時間。
她告訴他們,她這幾日千思百慮,只覺得人生無常,或者只有皈依佛門,才能求得平安順遂。
她告訴他們,如果可以,等她十年,十年後不管怎樣,她都會回來,今日今時,在西郊行宮雲眉山下重聚;如果等不了,她也不會怪他們,一切隨緣。
她告訴他們,十年彈指一揮便到,不要太過思念,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
時間應該是最好的療傷聖葯,如果讓那幾個人目睹她毒發死去,只怕他們真的會以命殉情,可如果等上十年,再濃再烈的感情也會隨著時間漸漸消散,到時候如果她不出現,想必他們也能好好地活下去。
她的騙局倉促而拙劣,但是,那個和尚和年輕人完成了任務早就跑了,等俞鏞之他們到了此處,他們只怕已經到了大齊的另一端,無人對證。
人到絕境,總會想要抓住一塊浮木,就算有一絲希望,總也聊勝於無,俞鏞之再聰明再懷疑,也總會盼著她真的活了下來,盼著十年後重聚。
一夜無眠,沐奕言早上起來的時候掛著兩個黑眼圈,身形憔悴,曲太醫倒是一早就來了,張羅著再去那茅草屋拜會神醫。
神醫自然是沒見到,一天就這麼耗過去了,曲太醫又氣又怒,眼看著毒發的時間就要到了,沐奕言騙他去準備一下,曲太醫精神抖擻地忙開了,有了上次的經驗,他備了好些東西,續命的千年老參、解毒的千年靈芝、還有這段時間來自己配的一些藥丸,可以減輕痛楚、麻痹神經,等他把東西準備好了,沐奕言不見了。
夜晚的山林陰森可怖,樹影瞳瞳,彷彿下一秒就會有怪獸把人撕成碎片。
沐奕言走得很急,她在行宮中留了些線索,大概能騙過張勇他們一個時辰,她得離行宮越遠越好,如果毒發被他們找到那就前功盡棄了。
很快,她便來到了那假神醫的茅草屋,留下了自己隨身一條束帶,隨即又急匆匆地往高處奔去。
她已經把雲眉山的地形都摸透了,雲眉山頂人跡罕至,繞過這個山頭便能看到西側的皇家寺院雲眉寺,只要他們找不到她的屍體,那她到底是被神醫帶走了去治病了,還是皈依佛門了,就沒人知道了。
沐奕言一路氣喘吁吁,幾乎是連滾帶爬,終於到了山頂。山頂上是一塊平台,堆砌著好幾塊巨石,旁邊有一叢被雷劈了一半的焦樹。她往前走了一步,顫巍巍地站在了朝著西側雲眉寺的懸崖上。
懸崖深不見底,她平時有少許的恐高症,這一眼望下去,兩腿都打起顫來。她定了定神,撿了一塊石頭扔了下去,等了半天都沒聽到什麼聲響。
今夜月朗星稀,抬頭一看,皎潔的圓月圓月彷彿觸手可及;雲安山脈連綿不斷,在月色下顯得神秘而安靜,幾朵若有似無的雲朵飄在山間,在黑漆漆的夜幕中美得令人窒息。她的屍體能埋在這青山綠水之間,也算是功德圓滿。
沐奕言痴痴地看了一會兒,眼中一熱,喃喃地道:「對不起,是我辜負了你們。」
山風嗚咽、松濤陣陣,不知道是哪個多情人在哭泣。
「對不起,我要走了,你們……要好好地活下去,原諒我,我是個膽小鬼。」
是的,她是個膽小鬼,她怕痛,她怕苦,她更怕害了那三個優秀的男子,她原本十年前就該是個鬼魂,苟活了這麼多年,享受了這世上最美好的感情,就讓所有的一切都終止在這個夜晚吧。
她站在懸崖邊,張開了雙臂,等著心臟的那第一縷刺痛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