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V章

101V章

常家的院子可不是李氏先前所在的四合院能比,繞過垂花門出了大院,院門口正對著影白牆的正是門房。

方才李氏就站在門方便上,滿臉失望的看向沈福祥。當年二丫和長生受欺負,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一位順從老太太,護著春生和四丫。如今倆孩子脫離苦海,他卻又想起自己親爹的名分。

這樣的人,著實讓她噁心。

「叉出去,叉遠點兒。」

宜悠連聲吩咐道,這些時日常爺為她把過脈,說她身體沒問題。只是孕婦本就易怒,所以她情緒可能有大波動。

如今即便她知道這事傳出去,難免有人說道,她卻不想再憋屈自己。望著邊上竊竊私語的鄰里,她狠狠地瞪一眼。這些人有事沒事都要想些別的,若是一切都由著他們滿意,那她的日子還不要過了。

「殺人啦!殺人啦!」

北風裹夾著老太太凄厲的嗓子,傳遍這條街的被一個角落,宜悠站在門邊,巋然不動。

「給我捂上她的嘴,若是有什麼話,你自可去縣衙說道。」

常家這些夥計確實訓練有素,捂住嘴直接向街口走去。沈福祥掙扎著,卻正好見到李氏。

「芸娘。」

老太太也停下來:「你在裡面,也不管管二丫,她這是要欺師滅祖。」

李氏本不想露頭,她倒不是怕,也不是嫌麻煩。而是成親后常逸之對她很好,雖然只有幾日,但給她的感覺卻與沈福祥天差地別。越是如此,她越覺得在雲林村那些年委屈。

見到沈家這些人,她總會不由自主的心塞。

「此處乃是常家,你們鬧上來,究竟有何用意。」

真正被人找到了,李芸娘也不是那怕事的人。走上前,她居高臨下的看著沈福祥。

「長生是我的生的,也是我養大。」

「我呸,長生分明是我兒養大。他是我沈家的,將來要孝敬福祥,要跟沈家人共進退。」

宜悠恍然大悟,她說老太太怎麼會有如此大的反應,看她望向常家宅子時那貪婪的眼神就知道了。全雲州都知道,去年迅速崛起的常爺並無子嗣。

如今李氏嫁過來,長生也跟著過來。等到兩人百年後,這偌大家業會給誰?想想常爺那四十歲的年紀,在雲林村已經算是可以抱孫子的老翁,他的一切顯然是留給長生的。

老太太堅持這一點,就是想讓長生的變成沈家的。她是長輩,本就占著優勢,若是鬧一鬧把這事定下來,日後她可以沾許多光。更重要的事,憑藉長生的地位,她完全可以繼續在沈家作威作福。

「哦,長生是沈家養大的?這話可真好笑。」

走下台階,她站在兩人跟前:「這些年我娘在沈家,當牛做馬。每年春耕秋收,她天沒亮就去地頭,一直熬到最後一個人才回家。單她一個人打出來的糧食,足夠養活我們娘仨。

至於你們沈家的人,沈福祥所出的那些東西,可全都被你要了去。今日一碗燕窩,明日一支人蔘。你自己大魚大肉,綁架著孝道把東西全都要過去。我們娘仨在快要倒了的茅草屋裡,幾乎要餓死,生個病沒錢請醫問葯,只能盡人事聽天命。能活到現在,著實也是命大。就這樣,你有什麼臉去說沈家養大長生。」

「孝道本是應該,我就知道你這樣,是變著法不想盡孝。你我管不了,長生是沈家人,必須得回沈家,怎麼能一直認別人當爹。」

提到兒女的事,沈福祥也不想退讓:「芸娘,長生他怎麼能改姓。」

李氏也上前扶住女兒,揚眉怒道:「怎麼不能,二丫的話你也聽到了,這倆孩子是我養大的。你在地里刨得那些食,全都去供養了你娘。孩子是我生的、我養的,和離時也跟著我,你跟他們也沒多少關係。」

沈福祥一哆嗦,他已經知道自己與芸娘間的巨大差距。可他卻沒想到,如今僅僅是一個眼神,便讓他徹底抬不起頭來。

「長生……」

「弟弟如今在官學念書,若是你真為他好,就莫要再把他拖到雲林村,給你一塊伺候這人!」

宜悠指著老太太,眼中的仇恨幾欲迸出來。周圍趴在門邊看得鄰居紛紛有些瞭然,沈家這個樣,讓兒子改姓似乎也可以理解。

「殺千刀的……」

老太太再次嚎喪起來:「我的孫子啊,你這改了姓可是沒了根,往後要被禍害一輩子。」

宜悠皺眉:「叉出去!」

話她已經說得很明白,實在沒有多餘的力氣再去跟老太太計較。

「這人沒了姓,等到百年後,閻王爺爺那邊也不會收。」

老太太哭天搶地,夥計們再次駕著她。可惜這會,她的手卻抓在門上,無論如何都松不開。別說是她,就連沈福祥也跟鞋底長了釘子似得,死死的看著李氏。

「芸娘,我知道你恨我。」

「她不恨你。」

爽朗的男聲屬於常逸之,他走過來,臉上是和煦的微笑,伸開雙臂以一種保護的姿態站在李氏和宜悠跟前。

「成親前我問過她,她當真是盼著你好,甚至她還囑咐宜悠,等開春縣裡發糧種和農具時,盡量給沈家挑一些好點的,讓你們用著省點勁。」

「說這些做什麼。」

李氏頗為不贊同,她是這樣想過。可如今閨女有了身孕,穆然也不在,更別說鬧出這一出,她哪兒還會去為沈家儘力。

再儘力,不也是吃力不討好?

「我就是這麼一提,好,你不高興咱們就不說。」

李氏臉色不再那般嚴肅,沈福祥看著,心裡比喝了黃連水還要苦。芸娘真的特別滿意這夫婿,才這麼會,他們已經是默契十足。

「就是你,娶了這個喪門星?」

「我娶的是芸娘,至於長生的姓,是我找人拿去縣衙改的。你們若是想問什麼,如今我人就在跟前,盡可隨意問清楚。」

常爺自有一番大家氣度,連續幾個月的順遂,又讓他頗有幾分意氣風發的味道。如今他雖然穿著簡單,但只是站在那,便讓老太太的無理取鬧統統退散。

「怎麼能改了姓。」

「姓名是爹娘給的,不只是爹。不管是隨父姓,還是隨母姓均可。大越律便是這般規定,我也是按章程辦事。若是在這點上有疑問,你們盡可以去縣衙詢問一二。」

「可是他姓了這麼多年沈,怎麼能突然改。他改了,我可怎麼辦?」

常逸之先前還有些擔心沈福祥,畢竟一夜夫妻白日恩。芸娘雖然堅強,但內心卻頗為柔軟,難免會記掛著他。

「我們差不多年紀,你怎麼辦這無須問我。」

沈福祥臉一紅,看向前面的人。都是差不多年紀的人,都是從兩手空空開始。僅僅一年的功夫,人家成了雲州有名的大富商,而他連一件冬衣都得靠閨女接濟。

天壤之別,讓他自慚形穢。

老太太這邊也回了點神:「是啊,福祥他可該怎麼辦?」

「沈四兄弟怎麼辦,不在我,不在芸娘,也不在宜悠和長生,而是在於你。他年富力強,從現在起攢下些銀錢,到老了也不至於無所倚仗。」

隨著常爺回來的明遠也點頭,他隨老爺雲遊過不少地方。在大越,雲州真可謂是極好的州郡。這裡沃野千里風調雨順,農戶年年有餘糧,一般人攢個二十年,省著些也足夠花用一輩子。比起那些崇山峻岭中的村落,雲州當然更容易生存。可惜這一年他看來,豐衣足食滋生的慾望,讓許多富庶的人心思扭曲,整日的不痛快。

眼前這位老太太,雖然中風但仍然滿面紅光,顯然是閑的。

「哪有自己養自己的,向來都是養兒防老。」老太太據理力爭,芸娘和面前這人都夠有錢,長生日子也不差。

「長生養著福祥,福祥伺候著我,這才是正理。」

宜悠已經對這想法麻木了,走到常爺前面,她諷刺的笑道:「你是不是想,穆大哥發了縣尉的俸祿,我拿回去孝敬沈福祥。他能花多少用多少,剩下的自然得給你。還有長生,他的東西也要這般處置。」

「這是當然。」

沈福祥有心勸阻,老太太卻昂首挺胸,眼中全是孺子可教的欣慰神色。

「做你的春秋大夢!想要這麼干,先讓春生將銀錢寄給你。畢竟他是你的嫡長孫,當初分家時你說長子長孫養家,所以要得大頭,如今也到了他該養家的時候。明遠,你派個人,去越京把春生叫回來,孝道最重要。」

「穆夫人,小的這就去。」

「孝道大於天,親事和科舉全都給孝道讓路,先讓春生孝敬再說。」

老太太急了,她還等著乖孫子考取功名。今日登門前來,也是為了多討要些銀錢,好送到京里去給春生鋪路。

「你們先,他離著那麼遠,哪兒能說回來就回來。」

宜悠上前一步:「你當真是糊塗,長生他姓李,沈家族譜里沒有他這號人。平常見了面對你客氣些,那是情分,你可別把這當理所應當。」

「果然我就知道,你們改了姓就是不想管我們。費心費力的把你們養這麼大,良心全讓狗吃了。」

宜悠拍拍手,眼睛卻是分外明亮,她等得就是這一刻。

「方才來時,你口口聲聲喊著改了姓的人,死後成孤魂野鬼。如今終於說實話了,就是圖這點錢財。至於費心費力地養大,我怎麼不知道。沈家是怎麼對我們娘仨的,別人不清楚,難道你還不清楚?」

雖然極力拔高了聲音,但她心中卻是沒有絲毫憤怒,同老太太置氣不值得。

「你……天殺的這是……」

常爺走到宜悠前面,對著她跺跺腳,咳嗽一聲:「該問的你也已經問明白,下面也該是我說話的時候。你們腳下站的這塊地,乃是我常府所有。如今你們跑來哭天抹淚,這已經可以算私闖民宅、尋釁滋事。今日我就不上告官府,若是再有下次,就不會這般簡單。」

斬釘截鐵的說完后,他給邊上人使眼色:「叉出去,往後再有人來,直接送走。」

宜悠站在李氏身旁,聽到此言總算是放下心來。這裡是常府,即便下人聽她的,但事實上還是常爺說話最管用。

大戶人家待人接物自有一套,就拿京城常家來說,這般龐然大物怎麼會沒有個仇家。若是遇到那魚死網破的,直接撞到府門口南牆死了,那豈不是晦氣又丟人。

但許多年來,這種事情卻從未發生過。其中的一項原因,便是因為大戶人家警戒森嚴。不只是院牆裡面的規矩完整,還有院牆外面也有足夠的護衛。雖然比不上皇上住的紫禁城,但是一般人靠近些,就會被人盯著。但凡發現有尋釁滋事的跡象,侍衛會立刻處理。

如今常爺用的便是這一套,之所以沒攔下來,是因為這是沈家的人,常逸之特意給他們留兩分顏面。如今兩分顏面被全數削去,即便她想再來鬧事,也定接進不了常家。

日後很長一段時日,她應該不會再見到老太太。

想到這她暗自放心,自從有孕,見到先前厭惡之人,她心緒波動總會格外大。而李氏曾囑咐過他,若是氣性太大,怕是對孩子不好。

**

此事總算告一段落,三人也在僕從的護擁下進府邸。

眼見李氏和常逸之似乎有許多話要說,宜悠識趣的往小徑一邊趕去,那裡直通她暫時所居的院子。

「娘、常爺,我先回去瞅瞅,那梨子燉的如何。」

「叫下人看著就行,你也回去歇會,待會吃些清淡的食物,火氣莫要太大。」

微微頷首她走下去,見她消失,常逸之直接與李氏并行,寬袍大袖下的手勾住李氏那一隻。

「這是作何?」

李氏頗有些慍怒,想甩但卻全然甩不開。

「叫別人看到,你先鬆開。」

常逸之深呼一口氣,將她攥得更緊,面色上絲毫沒有方才的威嚴,反倒是帶著些委屈:「芸娘方才總是看那人。」

李氏環顧四周,發現原先跟隨的僕從如今早已消失不見,偌大的園子里就剩兩人。怪不得他這般姿態,竟是連痴纏也用上了。

「他就杵在那,除非我閉眼,否則不可能看不到。」

「可芸娘也常提起他。」

「那不是雲林村的事,雖然沈家對我不好,但卻比李家要好,我原本是想幫襯一二。」

沈家比李家好?常逸之驚呆了,芸娘小時候過得是什麼日子!從沒有一刻,他會像現在這般,對一個人產生徹骨的憐惜。他總算明白了宜悠那句「娘她吃了很多苦,頭三十年沒一天順遂日子」是何意。

不是誇張,也不帶任何偏激的感□□彩,而是就事論事。

「跟我說說沈家的事吧。」

李氏有些驚訝,常逸之白天總是很忙,怎麼今日這般有空。看他那架勢,竟是要聽一下午的模樣。

「五穀齋沒事?」

「都忙完了。」

「五州齋那邊的商隊呢,不是說前兩天大雪封山,失了聯繫?」

「方才已經傳信回來,被雪壓著的是另外一支。說來這支你可能感興趣,這幾日你常提起他們家。」

李氏疑惑:「誰,沈家這邊也有商隊?不可能,家裡唯一有那方面腦子的就是老五,可前幾日我還見過他。」

「自然不是沈家,他們的商隊跑不了那般遠。」

「那會是誰?鐵先生?不可能,他那人都快成神仙,一向視金錢如糞土。」

常逸之終於不賣關子,打開房中火爐的入氣口,他坐在李氏對面:「是薛家。」

「薛家?她不是在開綉坊,哪兒有功夫和那銀錢派出商隊。不是這個薛,難道是薛家本家?」

「確實如此,說來此事還與你有關。薛家本來就人多,到這一代更是孫子好幾十個。尤其是知州一換人,他們家那窯廠也沒了官府生意,收入每況愈下。薛族長可以不管別人,卻不能不管他親生的兒子。」

「他親生兒子還能餓著不成?」

「自然是餓不著,雲州誰又真的挨餓。」

李氏沉默,她挨過餓。李家沒有太瘦的人,即便瘦骨架也擺在那,長得頗為壯實。唯獨她一個人,從小就沒多少吃飽的時候。一年又一年的下來,她沒有養成對食物的迫切,反而食慾越來越差。

就是這般從小餓到大,她骨頭都沒長成,整個人成了這般模樣。甚至連二丫,也因為小時候沒吃上,所以也跟她一樣瘦瘦小小。

「如今人人見了只當我身材窈窕,可挨餓的滋味他們沒受到。」

常逸之嘆口氣,將她抱在懷中。他想得沒錯,芸娘著實要比他苦很多。身為庶長子,即便小時候他被大夫人連番陷害,吃穿用度不好,最起碼飯是管夠,衣裳也足夠暖。

捏著她的手腕,他順帶把把脈,而後大吃一驚。

「你這身子可得好生補補,如今雖然看著好,但也是外強中乾。」

「什麼?」李氏大驚:「可我不缺力氣。」

「最近你是不是,管著賬冊便有些眩暈,每日早上起來時,眼前有些模糊,得等上一會才能看清楚事。」

李氏點頭:「上了歲數不都這樣。」

常逸之望著她那依舊美艷的面龐,芸娘哪有上了歲數的模樣。

「這是體虛,當年我也是這般,詢問過宮中御醫后,方知若是這般繼續下去,怕是活不了兩年,隨便一場風寒就能要了性命。虧得我粗通醫理,記下了當初老御醫開的方子,你且按著藥方吃。」

李氏還是有些無所謂,先前她不舒服的時候多了去,躺一會就行。

「吃藥多費錢,日後我多歇息,盡量多吃些好的,慢慢養著就是。」

「你啊,吃藥能費幾個錢。難不成這兩天你沒看賬冊,你家老爺我人老,沒兄弟幫襯,脾氣有時候也擰,算來算去唯一的優點就是會賺錢。那麼多銀錢堆在庫房裡,不花也是長銅銹,你且儘管用。」

李氏拍拍他的手:「哪有這般說自己的。」

「都是實話,方子我這就寫出來。得虧有五州齋的商隊,不然雲州這邊可不好買到鹿茸。」

「鹿茸,我聽說比人蔘還貴。找點其他的,即便你有錢也是辛苦賺來的,不能這般浪費。」

常逸之唇角的笑意更濃,在越京他見過許多貴女。雖然他們多數舉止得宜,但終日呆在後宅無所事事,唯一的消遣便是攀比。那些人向來是,布匹有雲紋紗,就不會穿絲綢。什麼貴要什麼,絲毫不顧自家爺們在外面賺錢的辛苦。而芸娘卻反過來,他將錢財擺在她跟前,甚至一個庫房鑰匙都交給她,而她卻無論如何都不要。

雖然他真不在乎那些揮霍,可仍不能阻擋他心中的舒適。

「鹿茸在關外並不貴,之所以你聽說著貴,是因為商隊長途跋涉。咱們自家的商隊,順便捎上一點就是。」

李氏向來只拒絕一次,她深知男人都要面子。一次他可能當你珍惜,要是兩次、三次,他們肯定會厭煩。更有那想不開的,會生出媳婦看不起他們的執拗想法,進而老大不高興。

「都依你,薛家那事你還沒說完。既然不缺那些銀錢,為何會這般鋌而走險。」

「薛家哪與普通的農家一般,若是讓他們放棄華服美婢,整日穿著麻袍下地勞作,那怕是沒人能忍得住。尤其是薛族長,他怎麼忍心自己的兒子過那般辛苦日子。長子有窯廠繼承,他便想將璐姐兒家的綉坊奪過來,分給次子充當家業。後來此事被宜悠攔下來,次子沒了出路,他也著急。見五州齋賺錢,他們便組了個商隊,跟在我後面販貨。」

李氏擰眉,頗有些不贊同:「辛苦日子怎麼過不得,要我看日子不論窮富,最重要的就是舒坦。」

「若都如你這般想,那聖上也就不用那般辛苦的設縣衙。我本也沒有多做在乎,畢竟五州齋的買賣已經起來,許多人只認這一家。所以明知道薛家跟在身後,我並未讓商隊甩掉他們。」

「恩,那怎麼還會被風雪困住?」

「這就得說薛家不是你,他們想賺大錢,聽說幽雲十六州越往深處,牛乳越是便宜。到了幽州地界,薛家便自動的甩開距離,朝著蠻族的方向前去。二月的天,草原上正下著雪。尤其是北邊的陰山,路可不是那般好走,一場雪崩足以致命。」

李氏捂著嘴,她聽說過雪崩,就像屋塌了一般,沁涼的冰雪從山上衝下來,裹夾著萬年的冰川,大冷天被埋進去,絕無生還可能。

「人心不足蛇吞象,貪心不足亂葬崗。」

「正是如此,不說這些,咱們再說說沈家。方才你可又想著在沈家的日子,既然心裡不好受,不妨都對我說說。」

李氏苦澀一笑:「也沒什麼大事。」

「居家過日子哪能天天有驚心動魄的大事,不都是一點點的小事。要是不想說,我也不多勉強,只是往後你莫要再那般悶悶不樂。」

李氏聽出了他的言不由衷:「若真是大事我也不怕,畢竟我也不是多拖泥帶水的人。怕就怕這些個小事,真說生氣,也氣不到那份上;可要說不氣,我也不是那菩薩性子。罷了,說給你聽就是,等會你可莫要嫌糟心。」

「洗耳恭聽。」常爺全是滿足,芸娘肯跟他說。

「無非就是幹活多干點,幹得活臟些累些,冬日天寒地凍懷著孕還要被婆婆叫去洗被褥;前面那些是我自己的,至於家裡的,就是分地時少分點,朝廷下來農具,分些壞的給我們。到了老人生病,抓藥買補品的錢變著法的讓我們出。做什麼事她都能挑出理來,說一千道一萬,一頂孝敬老人的大帽子壓下來,誰都沒法跟他反駁。」

常逸之點頭:「你受苦了。」

「是啊,我還真沒過多少舒心日子。所以你不用擔心沈福祥,若是迎親那日他肯站出來,當著那麼多人面攔住轎子求我回去,指不定我還真會動搖。」

「動搖?」

「我說不動搖你也不會信,他那人說實話,也沒什麼大毛病,最大的毛病就是親娘比全天下都大。偏生他親娘是那副德性,所以我是一點辦法都無。其實我也算看明白,男人窮不窮沒關係,關鍵腰板得直,關鍵時候能頂得起事。在這點上,他卻是拍馬都比不上你。所以逸之你大可以放心,即便是有動搖,我也定不會再吃回頭草。」

常逸之這才滿意:「放心,我定不會讓你去見公婆。」

李氏突然想起來:「說到這,逸之你得慢些賺錢。」

「為何?」

「我沒讀過多少書,但卻知道富甲天下的意思,錢財太多了可是連皇帝都會動心思。若是你銀錢多了,常家或許能想起你,叫人來迎接你重入族譜。」

常逸之搖搖頭:「這自然不會,我早有準備。」

「你做了何事?」

「今日的事,說來還都與你們娘倆有關。這便要從薛家綉坊的事開始,宜悠不是提議,讓薛家給兵卒們做棉鞋。薛家只能做棉鞋,我卻能供應米面糧油。光一個五穀齋產出就夠咱們嚼用,五州齋那些銀錢堆在庫房裡也沒用,反而會引來災禍和常家覬覦。」

「所以你也想將銀錢給朝廷?」

「芸娘當真聰慧,正是如此,與其等著有心人來抄家,不如我一開始便表明善意。」

李氏有些躊躇:「那麼些錢,你當真不會心疼?」

「錢是王八蛋,沒了還能賺。如今我也是有家室的人,再沒有什麼,比得上咱們的安危重要。」

饒是李氏已經過了小姑娘的時候,也被他真摯的眼神和話語中濃濃的愛意說得臉紅心跳:「為老不尊,我去廚房看看,二丫真得好好補補。她小時候沒過多少好日子,底子也差。」

「在咱們的卧房裡說兩句話,這叫舉案齊眉。至於二丫那邊,我也覺出來了,先前她底子是不怎麼好,可她年紀輕,這大半年日子好了,身子骨也恢復的很快。你若是擔心,那便將方子一併給她送去。」

「行,我包子鋪那邊也有些進項,如今單獨管著也頗為麻煩。我便想著跟咱們府中的賬合在一處,二丫的葯錢咱們一起出,你看這樣可好?」

常逸之本不想答應,他是真的不在乎錢,他已經重複過許多遍。可芸娘的提議卻讓他心動,兩人的商鋪和在一處,這才有個家的模樣。不然各過各的,那充其量叫搭夥過日子。

「都依你,你若是累,便叫下人們去做,如今於你而言,養好了身子才是正經。」

**

李氏這般決定下來,沒等長生自官學回來,便親自來前面告訴宜悠。

「二丫,娘給你管著,到了年底咱們統一算,然後你們收著銀子也就是。」

宜悠正對著穆然的畫像發獃了一下午,先前忙著她還能舒坦點。如今即便明知道手中有事,她卻是一點都不想做,只覺自己滿腦子都是穆然的身影。

「穆大哥怎麼還沒給我回信。」

想得多了,她情緒開始很不穩定。她想起穆然說得軍中紅帳,那裡面軍-妓花樣尤其多。普通的兵漢子都是糙爺們,做官的軍爺怎麼也上了年歲。只有他一個人,罕見的年輕又當官,對比起來那些軍-妓們肯定會喜歡。

萬一他被花花世界迷了眼,那她可該怎麼辦?

宜悠摸摸自己的臉:「娘,我是不是變醜了,所以他才這麼久不傳信回來。」

李氏坐下來:「你這模樣,哪個人能比,你且放心,然哥兒不是那樣的人。」

「可是娘,我除了這皮相外,賺錢也賺不多,做菜也不是做得最好的,穆大哥他真不會被那些人夠了魂兒。」

李氏哭笑不得:「你這是在誇自己還是損自己,長得好看又能賺錢,還做得一手好菜,繡得一身好衣裳,這樣的媳婦哪兒去找。」

宜悠想想也覺得她說得對:「我這叫上得廳堂,下得廚房,穆大哥肯定捨不得我。要怪就怪那些驛卒,定是他們將信弄丟,或者自己走得慢。」

李氏自己懷過身孕,自然知道這時候容易有些稀奇古怪的想法。見閨女終於不再自怨自憐,她也沒再說別的。

「若是你無聊,便來與我一同看賬冊?」

「不行,我還要準備點心鋪子。等穆大哥回來,我得讓他看到個能幹的媳婦。」

「都依你,對了逸之給了個方子,專門補身子用,你跟我一道喝。」

宜悠驚訝,她身懷有孕,進補是常掛在嘴邊的話題。可李氏?想想她成親也有二十來天,常爺能診斷出十五天的喜脈。

「娘也要補,莫非你也有了,女兒在此恭喜你。」

「什麼有了沒了,等等,你是在說孩子?我說你整日在想些什麼,也不怕教壞孩子。」

「沒有,那為何娘要進補?」

李氏踟躕:「是逸之說我底子太差,怕影響壽數。我聽他說那方子是宮裡御醫開的,最是滋補,而且還不傷身,你跟著我一道喝。」

任憑她解釋一大堆,宜悠卻愣在那,滿腦子都是「壽數」倆字。她突然想起來,前世她入知州府沒多久,就在她退親后,李氏因受打擊過大一病不起,沒多久便咽了氣。

想想那時日,大概就是今年的前半年。重生后她忙著賺錢,忙著擺脫沈家,婚後更是各種忙碌,竟然將這麼重要的事給忘得一乾二淨。

其實這也怪不得她,她一直以為,李氏是因為她受得打擊。如今她嫁給穆然,日子越過越好,她怎麼可能再受打擊,自然無性命之憂。可她卻忘了,一個人普普通通的生氣,怎麼可能直接把自己氣死。能一下氣死,那人的身體必然還有些其它毛病。

「娘,你底子太差,是不是因為這些年受太多罪?」

李氏點頭:「恩,不過都過去了,你也別再胡思亂想。鋪子那邊要不要分紅隨你便,補藥你必須得喝。」

「鋪子當然是聽你的,補藥我也會喝。」

宜悠垂下眼瞼,心中對穆然的思念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複雜。前世並不是她害死的娘,而是李家和沈家。近三十年的苦難日子,足以折損一個人的壽元。

心中一朵最沉重的包袱褪去,她喜怒無常的情緒也穩定了不少。只是她心中還是有些不平,方才那麼輕易的繞過老太太,著實太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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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然田居札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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