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V章
宜悠只是那麼一想,具體做起來實際是個複雜的過程。
首先是寧古塔的民心,在這極北之地,提起黑沼澤眾人都是避之唯恐不及。尤其是黃昏后,黎明前黑沼澤的鬼火,更是所有人懼怕的存在。傳說中那鬼火,是千年來歷朝歷代押往寧古塔的冤魂凝聚而成。
「冤魂能有這麼美?」
巧姐痴迷的望著面前的藍光,日落西山,藍光在黑夜中散發出不輸於藍寶石的迷人色彩。
「不過是火苗,咱們尋常燒火時,外面的火是黃紅交接,火焰最內心就是這種藍色。你看面前藍色的邊上隱隱有點金色,應該就是火苗。」
火焰沒著多久,沒入一團雪中消失不見。
「宜悠看那邊那一簇,閃動起來還真像有個人在跳舞。我聽娘說,大越立朝後,當年討好北夷人的將領皆被發往寧古塔,這裡面就有天下第一美女。如今看著,還真是有點像。」
廖其廷湊上去,宜悠卻無端哆嗦下。望著那簇閃耀的「鬼火」,想著寧古塔那些累累白骨下的傳說,她突然覺得天也開始冷起來。
「咱們先回去吧,營地那邊找不到人,應該會擔心。」
「恩,時候也不早,這邊晚上能凍死人,還是回氈房裡取暖。」
穆然牽過馬,巧姐笑嘻嘻的走過來:「你們怕了是不是?咱們帶點這東西回去,看看能不能燒一把北夷人。」
說罷她利索的解開自己荷包,自馬上拿下短刀,翹了幾塊黝黑的土進去。宜悠也有樣學樣,她身上不止是荷包,還有個裝藥丸子的袋子。藥丸子如今用差不多,袋子也空下來,正好裝這粘糊糊的東西。
望著那些小藥瓶,穆然眼神一黯:「我來吧。」
宜悠站在邊上,看他扒開雪水,撿著最粘稠的地方掏進去。黑沼澤的油碰著鏟子,而後就再也掉不下來。
「回去燒一燒鏟子,應該就能弄乾凈。」
穆然壓根就沒把這當一回事,隨意的將鏟子別在馬上,他單手提著袋子,另一隻手環緊小媳婦,雙腿變換姿勢駕馭著馬匹,往營地方向駛去。
一座座的氈房近在眼前,穆然停下馬:「今個也不早,咱們明日再去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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氈房內寂靜無聲,巧姐跟著廖其廷走了。宜悠還有些擔心,兩人男未婚女未嫁,可穆然兩句話卻讓她安心:「廖兄雖有時頑皮了些,但卻是正人君子。他氈房大,中間隔一道帘子,兩人也能相安無事。
宜悠將雙足泡在小木桶中,舒服的伸了個懶腰:「在家時不覺得泡腳好,如今卻比吃了山珍海味還要舒坦。」
穆然搬個杌子坐在她跟前,去掉鞋襪,一雙大腳也伸在桶里,腳趾頭摩挲著她那白嫩的小腳。
「粗了。」
「什麼?」
「寶貝兒腳底板比以前要粗,這段日子想來你吃了不少苦吧?」
宜悠沉默,斟酌著語言:「不過是泡不上,有明遠跟著、碧桃也在邊上伺候,我日子跟在家裡是差不多。」
「葯是誰開的?」
「你說那些藥丸子?是常叔,他的醫術可好了,雲州最好的郎中都對他甘拜下風。我記得你似乎也懂點醫術,你聽聽他這方子。」
當即宜悠將陌生的一味味藥材背出來,穆然邊聽邊點頭。
「人蔘性子有些熱,他加了些涼性的剛好中和,其它的我也不太明白。不過看你如今的模樣,常叔的方子想必十分好。」
「那是自然,這都不是些事。比起我,你怕是受了更多苦?」
穆然搖頭:「那倒沒有,如今大越國富力強,軍糧給的充足,我一路有馬騎著,吃得也飽。最後這幾天雖然不在軍中,但我有兩匹馬的補給,一刻都沒有餓著。」
宜悠這才放心,雙腳自木桶中抬出來,壓在他的腳上:「你倒是跟我說說,這通敵叛國究竟是何事?」
穆然將當日過往一一道明,去掉了北夷人殘暴血腥之處:「廖兄曾言,拒馬被北夷人得到,定是大越軍中出了細作。我們猜不出是誰,不過定是在左翼軍中。」
宜悠是知道拒馬的,越京城外和雲州城外都擺著,尖銳的木刺上血跡都已經發黑。雖然尋常不用,但它們卻與兩座城池一同見證當初大越開國時的艱辛。這種東西北夷人向來沒有,怎麼如今會出現在左賢王的部落中。
「軍中是誰引的路?」
「自然是斥候,做決定的卻是左將軍。不過王家,沒有背棄大越的理由。」
宜悠陷入了沉思中,的確王家多年來的根基都在大越,且這一代王家位極人臣者不少,整個家族在大越也算數一數二。在越京那兩天,她聽小丫鬟說過,王貴妃在宮中,逼得出身不顯的皇後節節敗退。
「或許王家並不想背棄大越?」
「寶貝兒你的意思是?」
「夫君你可還記得薛家?在雲縣他們也算數一數二的富商,可因為族中子弟甚多,還是要想方設法的賺取銀錢。大越的文臣不比武將,當年開國時,武將一路南征北討,收穫的金銀珠寶可自留一份,是以他們並不缺銀錢。可文臣卻不同,他們沒有開國時攢下的豐厚家底,但卻多數好那排場。外面看著一派花團錦簇,內里指不定怎麼敗絮一團。」
穆然沉默:「王家卻是在邊塞有貿易,過年時咱們得灘羊皮,便是被王家一手掌握。」
「這就對了,夫君你想想先知州大人的狀況,他可是想方設法斂財,連雲縣這邊一個薛家的孝敬都敢收。朝廷俸祿就那般多,單靠這些如何維持家業。而大越誰都知道,同外族做生意最是合算。」
「王家當真會如此?」
「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水涼了,我先出來。」
穆然倒了水,又將氈房中的火爐燒得火旺,兩人並排躺在矮炕上,身下是寧古塔最常見的毛皮墊子。
彼此呼吸可聞,宜悠抓住穆然的手:「穆大哥,有你在身邊真好。」
此時此刻,她忘卻了所有的煩惱,忘卻了這裡是距離雲州千里之外的寧古塔。北風時不時的從氈房門中透進來,在狹小的空間里打個旋呼嘯而過,吹起的帘子露出邊塞格外高遠的夜空。
宜悠心卻安定下來,被穆然抱在懷裡,她終於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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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這邊睡著,巧姐卻來了精神。她將袋子中的黑泥全都放出來,沾在柴火上,然後就著爐子點著。
火焰發出燒焦的味道,熄滅后剩下的便是一點泥土。
「怪不得不能燒,這東西燒多了,保管會把爐子直接填成個泥疙瘩。」
廖其廷站在一旁,望著她看什麼都好奇的眼神,心情是前所未有的好。他不喜歡越京那些三從四德的名門淑女,也不喜歡公然帶著面首招搖而過的女家主。
他就喜歡巧姐這般古靈精怪的姑娘,她不循規蹈矩,可也不做那些令世人不齒之事。在她內心深處,始終保留著一絲孩童的天真。
「這泥也不是不能去。」
「能去?」
「我見過那些釀酒的,放在鍋中煮一會,等著冒完熱氣,剩下的酒更香醇。」
說完他出去,不久後進來,左右手中各提著一隻小鍋。氈房內有兩隻爐子,剛好各自放上。
兩人也不嫌棄味道大,直接就著炭火開始忙活起來。放進去一點,炭火燒太高了,黑泥火苗躥出老高,險些燒了氈房。而另外一邊火不旺,黑泥紋絲不動,只散發出一絲絲臭氣。
「這法子不行。」
一直忙活到後半夜,月亮都消失不見,兩人終於無奈的蹲到地上:「不行,太困了,先去睡。」
隔著一道帘子,巧姐睡之前還在想著黑泥的事。然後她做了一個夢,夢到廚娘在精鍊油,把其中最後的渣滓去掉。沒等天亮,騰一下她坐起來,跑到帘子另一邊,拍打著廖其廷的臉。
「快起來,我想到法子了。」
廖其廷翻個身,直接將她抱在懷裡:「還太早,先睡一會。」
巧姐猝不及防下被他整個抱在懷中,男人身上的味道讓她紅了臉,半晌她沒反應過來。直到揶揄的笑聲傳過來,她才明白自己這是被人涮了。
「混蛋,快起來,寧古塔這邊有沒有人會榨油。」
「大越開國這麼些年的犯過事的,有一半關在這。要是想找,幹什麼的都能找得到。」
「這麼多廢話,你快點去找!」
巧姐站起來,這才發現自己只穿著中衣。沒辦法她習慣了裸|睡,這會雖然與廖其廷同居一氈房,但讓她穿著衣裳睡還是很難受。所以昨晚她想了又想,還是穿著舒適的棉布中衣入睡。
「我先伺候你寬衣,咱們再去掉卷宗。」
巧姐強行維持住鎮定,整了整衣冠,三兩下盤了個最簡單的髮髻,胡亂插上簪子,剛準備出去就聽到穆然的聲音。
「你們可是醒了,我做了早飯,咱們一道用。」
巧姐肚子咕嚕叫一聲,同時穆然棉袍上殘留的香味,讓她的味蕾迅速復甦:「已經醒了,咱們快些吃早飯。」
剛接近帳子,穆然就聞到一股刺鼻的味道,而後掀開帘子,他就發現滿地的青黑色。瞅瞅外面馬匹,昨晚帶回來的一袋子黑泥果然沒了。
「你們都……煮了?」
巧姐點點頭:「可惜提不出來,我本來想去掉土,這些東西帶著輕便,下一步也好考慮該如何做。」
「咱們先去吃法,宜悠還等著你們。有什麼事,吃完了找到裴兄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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氈房裡什麼都是簡陋的,宜悠吃得並不多。
「穆大哥,不是我孕吐,而是我本來就吃不多。你放心,等過一個半時辰,我還得再吃這麼些。常叔說了,少食多餐,這樣養胃又不會把人餓瘦。」
兩人公然的關心似乎感動了廖其廷,他默默的夾起一筷子魚,挑乾淨刺後放到巧姐盤子里:「這個嫩。」
「我自己會吃,你先吃著就是。」
雖然拒絕,巧姐還是夾了一筷子魚肉遞給他。
「恩,我也會吃,你不用給我夾。」
這樣的後果就是,兩人彼此哼一聲,然後扭過頭當對方不存在。歡喜冤家的模樣,讓宜悠看著忍不住失笑。
巧姐似乎也覺得尷尬,邊吃著便將昨晚的事說出來:「那黑泥比銀炭燒起來暖和,而且用的也少。我想著要是有個會榨油的,是不是能把其中的雜質,就是那些土去掉。」
「會榨油就行么?」
「恩。」
宜悠想到一個人:「程家先前是開油坊的,雲縣收的豆子,除了少數人家做豆飯之外,其餘多數都要送到那邊去榨油。我姑姑嫁過去多年,又是長房媳婦,應該也學得一二。」
「這樣?趕緊把你姑姑叫過來。事不宜遲,廖其廷,你再去裝點土,就用昨天那個鏟子。」
事關重大,廖其廷沒有再與巧姐鬥嘴,而是與穆然一道騎馬,再次去了黑沼澤。這邊宜悠也叫碧桃,去將沈福愛叫來。
宜悠的到來並不是秘密,有心人也看到昨晚沈福愛與位官夫人站在一處,兩人相談甚歡。所以沒費多少力氣,碧桃就找到了沈福愛。當她站在宜悠跟前時,衣著已經比昨晚要整潔許多。
「宜悠,你叫我?」
「姑姑坐,我有個事交給你,若是做好了,你就能回雲林村。」
沈福愛懵了,昨晚聽到英姐兒的消息后,她獨自一人鑽在被窩裡哭了好久。出來這些日子,幹活累她也不怕,可她是真的想英姐兒了。
「真的能回去?」
「看你能不能做到,能做到的話,我也有由頭找人為你周旋。」
「到底是什麼事。」
「就是這個,你可能將這其中的土給去掉?」
「黑沼澤,這是黑沼澤裡面的。天,你們去了那邊,還帶了回來?趕緊燒掉,這裡面可沾了冤魂。」
宜悠苦笑,她開始擔憂,即便黑油能提出來,怕是這些人也不敢靠近。
「什麼冤魂不冤魂的,活人還怕死鬼?依我看,北夷人比孤魂野鬼恐怖千倍萬倍。事就擺在這,若是你能做到,定能回雲林村。」
在穆然走前她早已問過,發配寧古塔的犯人還是有機會回去的。表現好,或是聖上高興,或是逢太后整壽,都有可能被赦免回原籍。
「這個要怎麼做?」
「就是榨油提純,你按著試試?」
沈福愛收住激動,侄女說得對,鬼有什麼可怕的。就是她親眼見過白骨沉入黑沼澤,那也是死了的人,不會再爬起來掐絲她。如今機會擺在面前,沒有什麼比讓她見到閨女更為重要。
「這東西味道大,我拿回去試試?」
「好,等會還有些黑泥,我讓碧桃一併給你送過去。切記,此事要快。」
沈福愛忙不迭的應下,拿著荷包就往回走。她進過程家油坊,知道該怎麼去榨油,也知道怎麼去除渣滓,如今且試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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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悠並沒有把所有希望放在沈福愛身上,待廖其廷與穆然回來后,四人一同去查了檔案。
聽聞這主意后,裴家叔侄也十分意動,當即幫忙查起了卷宗。不查不知道,一查這能工巧匠還真不少,除去沈福愛,單單榨油的就有三人。還有其餘木匠、燒瓷器的,林林總總的合計下來竟有上百人。
「讓他們聚在一處,全去琢磨這個。」
囚犯是沒有人身自由的,被發配寧古塔后,等待他們的就只有幹活。如今換一份工,且做好了有可能回故土,眾人頂起了幹勁。到了天黑,甚至舉著火把通宵達旦的忙碌。
隔了一日明遠所在的商隊也要啟程,廖其廷和穆然本準備一併去往大軍處,此時兩人確是改了主意。
「等油出來,我等親自駕著馬車前去。」
宜悠當然也要留下來,囑咐明遠幾句,她也留在了寧古塔。不過她並未閑著,而是為穆然改起了衣物。待她終於全部改完時,已經是五天後。放下針線,碧桃帶著沈福愛進來。
「已經榨出來了。」
「哦?穆大哥他們可知道,我得過去看看。」
不用宜悠動腿,沈福愛提著一隻木桶走進來。桶裡面黑泥散發著刺鼻的氣味,與先前挖出泥來時黑乎乎的模樣不同,此刻它們散發著黑光。
宜悠接過來掂量下,而後皺眉:「怎麼竟比先前還要沉。」
沈福愛比劃著:」拳頭這麼大的一塊,就頂先前這麼半桶燒得時間長,而且燒完后還沒渣滓。裴大人很高興,說是往後咱們寧古塔冬天就燒這個。」
「原來如此,只是你們不怕鬼火了?」
「這邊都是些什麼人,哪有那麼多人怕。」
放下心來,宜悠也來了興緻。拿著手臂粗細的柴火,她蘸點黑油扔到爐子里。出乎意料,火苗一竄老高,爐子里的火焰發出嗡嗡的聲音。
「這東西好,燒這麼快實在是太好了。對了,現在咱們一天能產多少?」
沈福愛有些氣餒:「也就這麼五桶,這東西很難弄。如果寧古塔的人都來,一天能出五大缸翁。」
一缸翁大概是十桶,宜悠想著穆然同她說過的左賢王部落,大概老弱婦孺有一萬人。加上右賢王那些人,兩萬人居住在大概兩千頂毛氈房裡,混合成一個巨大的部落。
兩千頂,如果要燒的話,可不止是五缸瓮黑油的事。
「我知道了,我這便去找穆大哥。姑姑你忙了這些天,也先歇息會,這盤點心你拿回去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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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悠到達穆然所在的帳子時,四個男人也正圍著一桶黑油。
「真是好東西。」
裴家叔侄臉上難掩愉悅:「我任職寧古塔幾年,卻從未聽說過這片黑沼澤,可以變成如此有用的東西。若是這次對北夷能用上,按此物價值將不亞於金子。」
「黑金。」
廖其廷肯定得說道:「這是黑色的金子,有了這東西,日後大約再也不用受北夷困擾。」
穆然也點頭:「往後北夷要是再敢派騎兵到城下,就潑這個下去,一把火直接燒死他們。」
宜悠掀開帘子進來:「黑色,又跟油一樣能著,就叫黑油吧。如今這東西已出來,眾位大人可想好辦法,如何將其帶到北夷人的氈房群里。他們有拒馬,即便我們騎著馬,也是闖不過去。」
眾人臉色並沒有再凝重,穆然詢問的看向三人,得到首肯后,打開其中的一軸花捲。
「正是此物。」
宜悠面上露出笑容:「這主意太妙,誰想出來的?」
廖其廷往穆然的方向一指:「正是你夫婿,若不是他想出這法子,我們也不會投入如此大的力氣去搞此物。」
「穆大哥當真厲害。」
宜悠深深的被眼前的花捲震撼了,雖然看起來很簡單,但能想到此處,卻是極為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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氈房中的六人喜悅的同時,越京,紫禁城,乾清宮。
中年的皇帝高坐於龍椅之上,聽著下面大臣們的唇槍舌戰。王丞相與尹御史共同上書,直言前線未曾有捷報傳來,廖將軍不可用。
「古有廉頗老矣,今以臣觀之,廖將軍當如是。」
「哦,那依愛卿之間,將軍當用何人?」
王丞相心下暗喜,說了半個月,聖上終於動了換帥的心思。望著邊上空出來的位置,那是獨屬於鎮國將軍的。想到不久后,這裡將會換上一個自己人,未來天下將掌握在他們手中,他心中怎能不激動?
「依臣拙見,右將軍裴子昱年輕有為,於北夷人對戰中頗有建樹。若此人為主帥,定能所想披靡。」
此言一出下面炸了鍋,大部分人都說裴子昱太過年輕。
「聖上,老馬識途,王克將軍雖有錯,然這些年他少有失誤。丞相大人,舉賢不避親,您可不能忽略了王大人。」
下面烏泱泱的人開口,多數都在保舉著王克。坐在龍椅上的皇上眉頭越來越緊,這就是他的朝廷?所有人都是那幾家的應聲蟲!陳、王、常三家雖然在開國時立下了汗馬功勞,可大半天下卻是他們皇家打下的,畢竟當年父皇就是前朝將領。大越立朝後,這些開國功勛也得以享受高官厚祿榮華富貴,儘管如此他們胃口越來越大。勵精圖治幾十載,難不成他還要繼續受這些窩囊氣。
「丞相相信裴子昱,你等雙方各執一詞,改日再議。」
最前排的王丞相收回到嘴邊的話,分明上朝前他們商議的很好,他推舉裴家人,大公無私。而後其他人剛正不阿,指證他的錯處。到最後他做個和事老,聖上順應民意,任王克代掌三軍。
怎麼如今,事情與他想得全然不同。
「有本啟奏,無本退朝。」
內侍尖細的嗓子喊出這話,章侍郎上前一步:「聖上,臣有本奏。」
奏摺遞上去,皇帝看了眼,而後龍顏大悅:「卿言自雪山衝擊而下,合圍左右賢王部落?此計甚妙,甚妙!」
朝中一片附和之聲,王丞相心思卻是越發沉重。長子傳回來的信他也看過,北夷人那邊在威脅,若是不做內應,就將先前的拒馬之事傳出去。
本意上他自是不想去背叛大越,可此事非同小可,一旦被查出來,無論是不是王家多數人的意思,也不論他們有沒有先帝所賜丹書鐵券,整個王家九族必定一個不留。開弓沒有回頭箭,他只能儘力維持。
如今……左右賢王部落太大,若是全軍附沒,北夷人定會狗急跳牆。不過是邊關死幾名將士而已,他首先得保全自己、保全王家。有了主意,他也開始附議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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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下朝,章侍郎被單獨宣入乾清宮後面。屏退左右,他站在皇上下首。
「依你看,寧古塔傳來的計策當真可行?」
章侍郎想都沒想便回答:「即便是不可,那一望無際的黑沼澤中的黑油,也是天佑聖上。」
「確實如此,我會派暗衛,將篾竹、蠟燭與宣紙一道送去。紙張就用白色,也算最後送那些北夷人一程。」
「聖上真乃仁君也!您如此想,確實是北夷人之福。」
君臣倆笑得別提有多賊,章侍郎保持著鞠躬的姿勢,聽面前坐著的人囑咐道:「這幾日你多與裴家走動,勿要讓人起疑。」
章侍郎打個突,這是在警告他,勿要與裴家過從甚密,而後結黨營私?別人不知道,他可是知道,這位年輕就登基的皇帝,對於朝中盤根錯節尾大不掉的眾勢力有多厭惡。
「臣與裴大人,只是泛泛之交。」
「恩,下去吧。」
章侍郎走下去,再次理解了如朝前老父千叮嚀萬囑咐的那句話:伴君如伴虎。
這些年他無時無刻不小心翼翼,終於熬成了聖上心腹。即便如此,他還是始終崩著一根弦。聽出方才聖上聲音中的愉悅,他卻是知曉自己做對了。伴君如伴虎又如何?誰不想要天子近臣的榮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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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上的旨意自然不同於一般人行路,自越京到寧古塔,宜悠足足走了有六日。
可如今,不過是兩日,京中旨意就已抵達。寧古塔全體囚犯放棄了挖煤,盡數拿著先前的鏟子,前往黑沼澤挖黑土。
在寧古塔的毛氈群外面,臨時樹立起了大鍋。木槌和大鍋一道,日夜不休的榨出翻著亮光的黑油。黑油出來后,盛放在捆好的木桶中。一桶一架馬車,由兵卒連夜押送至前線。
榨油的多數是男子,不過寧古塔此地,婦孺卻是極為稀少。此刻所有婦孺跟隨宜悠一道啟程,坐在馬車中編著燈籠。燈籠高兩尺寬一尺,編好后在外麵糊一層白紙。
一路晃悠著向前線走去,沒多久他們面前便出現一座雪山。繞著彎彎的盤山路穿過去,遠處出現一片氈帳。
「他們當真沒搬走?」
宜悠站在最前面,她不用編燈籠,只需要每日清點數量就是。
廖其廷也出來,望著下面:「北夷人信奉雪神,尤其是當日雪崩幫了他們一把,這下他們定會認定,此地乃被學神庇佑。你們看下面那彩的布條,那是經幡,正是他們祭祀所用。」
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宜悠不止看到了經幡,更看到渾身花花綠綠的北夷人。
「這是在祭祀?」
「你眼神當真好,離著如此遠都能看出來,應當是在祭祀。不過晚上才是祭祀的高|潮,一切準備就緒,今晚行動。」
宜悠坐在馬車裡,望著後面車上堆得高高的燈籠。白色的燈籠紙與雪山完美的融為一體,至於糊燈籠的婦孺,寧古塔的生活讓他們習慣安靜,此刻就是見到山下異樣也沒人出聲。
「將蠟燭和油包放進去吧。」
婦孺的動作整齊劃一,很快就拿布條,將先前準備好的黑油拴在燈籠底。而燈籠中間,則是放了一支拇指長的蠟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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吩咐好一切后,宜悠默默的進了馬車,神色間頗有些悶悶的。
穆然走進來,坐在她跟前問道:「怎麼?不忍心?」
「沒有,北夷人殺了我們大越多少人,搶了我們多少金銀財寶,我怎麼會不忍心。我只是想著,過不了多久就會死那麼多人,有點難受。」
穆然抱起她:「不看就是了,不要多想。」
「恩,你說我是不是特矯情?其實說實話,我是真的有點難受。大家都是人,彼此住的這麼近,為什麼要自相殘殺?」
「是啊,為什麼?其實我也想不通,不過我只知道,今日若是我們不出擊,等到大越稍微弱下來,北夷人就會再次殺入中原腹地。到時候,五十年前的戰亂會再次重演。我們的孩子、孫子以及重孫子,子子孫孫將會永無寧日。」
宜悠輕輕地撫摸著肚子:「這些我都明白,不過比起北夷人,我更恨大越的叛徒。享受著高官厚祿,享受著這麼些人死亡所帶來的安寧,他們還不知足,為了自己那點利益就出賣了所有人。」
穆然鬆開她,堅定地說道:「你放心,這次打勝后,他們會遭報應!」
「但願會。」
「一定會的,聖上是聖明天子。叛國者,人人得而誅之。」
最後九個字重重的敲在宜悠心頭,她想起前世那個將她捧上天後重重摔在地上,這輩子又竭盡全力為她找麻煩的陳德仁。陳王常三家不切實際的富貴,以及三家的同氣連枝。若是一家出了事,另外兩家會幹凈?
她不確定,卻隱隱有種悲傷地預感。剩餘更多的,則是一種解脫。陳家倒下,依仗穆然今日的戰功,往後她一生的日子,都會安穩無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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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宜悠各種想法交匯時,雪山的夜終於來臨,下面北夷人的部落點起了火把。衝天的歌聲傳到雪山,雖然語言不通,但其中包含的崇敬和喜悅之情卻能感染所有人。
「放孔明燈。」
一盞盞燈被點燃,自雪山飄下,沿著塞北的寒風,帶著黑油飄向北夷人的部落。
夜空陰雲密布,不見一顆繁星。整座陰山陷入沉靜,似乎在為這一晚即將到來的血腥和殘酷默哀。宜悠背過身,望著山上的被冰雪包裹的岩石,允許自己最後心軟下。
隨著孔明燈的增多,載歌載舞的北夷人也注意到。頭頂插著翎羽的左右賢王張開雙臂,激動地朝天跪倒。
「這是雪神的恩賜!」
下面北夷人也動情的吆喝起來,喊聲震天,大越軍隊中,精通北夷語言的明遠翻譯道:「北夷人在感謝雪神。」
孔明燈飄在夜空,如一點點繁星,一盞又一盞美不勝收。當其中的蠟燭燃盡,熱氣不足以支撐稍顯沉重的黑油,整個燈籠降落下來,直直的打在北夷人的氈房上。
「讓我們去迎接雪神的恩賜。」
北夷人沸騰了,沖向自家氈房。迎接他們的不是預想到的恩賜,而是開始瘋狂燃燒的氈房。黑油所及之處,皮質的氈房劇烈燃燒。火星四濺,染到北夷人的皮裘和頭髮上,立刻有人發出痛苦的哀嚎。
「是南越人的陰謀,快散開,帶著牛羊往外撤。」
左右賢王連忙發號,北夷人瘋狂朝外逃竄,剛好遇到廖將軍所率領的中軍。再往另一邊跑,原本說好去雪山那頭偷襲的裴子昱帶著右翼軍橫空出現。在此處山谷中,大越三萬軍隊,將兩萬的北夷人團團圍住。
戰火照亮夜空,勝利,只是時間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