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V章

86V章

年二十二這天,宜悠起了個大早。穆然比她起得還早,劈柴燒水,兩大鍋熱水燒開裝筒后,他扛著扁擔挑進正房。

「這麼多水也用不完。」

「用得完。」

穆然將桶放在炕邊,打開另一間房門。冷風灌進來,宜悠裹緊身上的被子:「這幾天你神神叨叨的,甚至把那門上了鎖,究竟背著我弄了什麼?」

「寶貝自己看。」

宜悠往那邊看去,四君子屏風撤去,裡面是一隻木桶。木桶足有三尺高三尺寬,放兩個她進去也綽綽有餘。

不對,兩個?往往穆然,如果他跟她一起坐進去,那豈不是也能放開。瞅著她期冀的眼神,她快速在被子內穿好褻衣:「水放下,我得快些梳洗。」

「已經放好了,我就在外面,水涼了你喊我,我去給你加。」

宜悠打個哆嗦,雖然習慣了她晚上折騰,但大白天的浴桶,她還是有些適應不良。

「不用,你放個舀子在裡面,我慢慢加就成。不過時辰不早,我也就稍稍擦擦罷了,一桶熱水也就夠了。」

穆然面露遺憾,小媳婦他漂亮,他竟是無論如何都看不夠。如今計劃落空,他面上卻不敢絲毫表現出來。將水桶提過去,他一步三回頭的走到門邊:「我去給你做點吃的,昨晚剩下的雞湯做碗雞汁面如何?」

「都行,雞汁面太麻煩,白煮麵也可以。」

拉上屏風,她打量著房內的擺設。靠牆邊是兩個炭爐,裡面銀炭燒得火熱,即便她光著身子也不會冷。兩個炭火爐中間則是新打的木桶,走進去看,木桶比她估量的還要大一些,想到穆然那隱藏不住的遺憾,她又羞又惱。

「這色胚。」

伸伸疲憊的胳膊腿,他似乎每天有使不完的力氣,白天要做那麼多活計,幾乎一刻都不停。明明輕鬆的人是她,每晚還是她先累的睡過去。

泡在熱水中,她只覺渾身上下每個毛孔都張開。前世在知州府她也有過單獨的浴桶,每日炊水泡個澡當真是快活似神仙。可重生后李氏卻怎麼不答應給她做,按她說燒一大桶水只為洗個澡,那般麻煩不值當,柴火和人工也不是他們這種家庭可以負擔的起。

她曾在穆然折騰完后嘟囔過一句:若是每日能泡個澡就好了。

可她也知道,穆家比自家寬裕不到哪兒去,所以當時她也說等日後日子好了再想。當時他只嗯嗯啊啊的搭著話,她也沒往心裡去,沒曾想他不僅記下,還真答應下來。

「穆大哥真是有心。」

心裡一陣甜,她拿過筒邊皂角,擦在頭髮上而後沖洗掉。稍作梳洗,而後她趕緊擦乾淨,換上搭在屏風一側的新衣裳。

穆然做完雞汁面,放在桌上后便敞開另一道門。房內空空如也,屏風後有窸窸窣窣的穿衣服聲。沒想到小媳婦洗這般快,他拿起一旁的布巾問道:「你頭髮可曾瀝干?」

「還沒,我自己來就可。」

「兩個人總要快一些。」

布巾是五州齋自南方運來的絨布製成,不同於北方自己織布的硬朗,這布上有一層線頭,摸上去柔軟,擦頭髮也格外吸水。穆然小心的攥著一頭烏髮,直把水擠干。

帶宜悠用梳子梳平,他拿過大紅緞帶,將發梢輕輕繫上,烏髮披在香肩上,無端讓人覺得飄逸。

「這樣幹得快,待會再梳也不遲。」

宜悠瞅瞅鏡中的自己,也說不上是蓬頭散發。一頭烏髮著實是好看,但打理起來也頗為麻煩。單是洗完后干透,就得兩個時辰,大家族裡有丫鬟專門打著扇子吹,而小戶人家只能忍著,直忍到滿頭泛著油光。

而她則屬於特例,呆在雲林村那段時日,即便家中再窮,她每隔一日也得去溪邊打一桶水,仔細清洗乾淨。若是頭髮上有油泥味,她絕對整宿的睡不著。被她帶著,李氏也極為好潔。

「也行,咱們還是快些去用飯。」

雖然成親時日不長,但穆然已經將宜悠的口味摸透。她吃不得辣也用不得重油,清清淡淡又稍微帶點咸正好。這對他來說並不算難,所以這頓雞汁面,宜悠還是相當滿意。

「嫂嫂,自從你來之後,哥做得飯一天比一天好吃。」穆宇吃得格外歡,很快就要第二碗。

「混小子,哥以前還虧待你了不成?」

穆宇翻個白眼:「不知道是誰,一天天的問我長生家吃什麼,飯是什麼味道。」

饒是穆然再臉皮厚,此刻也有些臉紅。宜悠心裡越發甜,眼見他面子下不來,她忙夾一筷子白菜給穆宇:「今日我們得去雲州,等會吃完飯,先送你去沈家。」

「嫂嫂,我自是知道。你放心,我會監督長生好好寫大字。」

「我自是對你放心。」

**

飯桌自有端陽去收拾,套好馬車剛想出門,敲門聲響起。

「明遠,怎麼是你?」

「穆大人、穆夫人,老爺命我來贈送此物。」

明遠手中托著一精工雕刻的匣子,打看一看,竟是一尊翡翠雕刻的老壽星。雖然大越翡翠不算很貴,但這樣水頭足的滿翠,卻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極品。尋常一隻鐲子就要價值前兩,更別說這小臂長的壽星翁。

「老爺請求穆大人將此物轉交廖監軍,權當他為廖將軍賀壽。」

「這……」

穆然當然也識貨,可如此貴重的東西,他還是有些遲疑。明遠見狀並未驚慌,而是自懷中掏出一封書信。

「來時老爺曾囑咐,看完此信后穆大人再做定奪。」

掏出一張紙,穆然直接放在她與宜悠中間。書信上常爺一手正楷端的是中正平和,更主要的則是信的內容。這尊壽星翁原是廖將軍初次封鎮國將軍時,先帝給予廖老將軍的賞賜。後來廖家家道中落,多番動蕩遷移途中,家產被敗的七七八八,連帶著壽星翁也流落民間,了無蹤跡。

宜悠心中疑惑總算有了解釋,如此精緻之物,天下間除了皇家還有誰能擁有。

「穆大哥,我們便帶過去吧。若是廖監軍不收,到時再帶回來也不遲。」

穆然應下,明遠又拿出一隻巴掌大小的盒子:「這是先前小姐所用,老爺與夫人投緣,便命我一道送來。」

宜悠有些疑惑,她與常爺交涉並不多,怎麼都說不上投緣。可聽他話里意思,竟是拿他當後輩看待,那便只有一種因由:他對李氏的感情真的不能再真。

打開盒子她再次震驚,竟然是一對玉鐲。雖不是滿翠,但卻是翡翠中最為尊貴的帝王綠,那水頭和顏色看著竟比壽星翁所用翡翠還要好很多。

「這……如何使得。」

明遠看著這夫妻二人,頗為覺得有意思。先前他隨老爺在京中,哪次過節大夫人不是想多從各房中扣出點好東西。那些大官也是,看到好東西即便是假意推辭,臉上也必然帶笑。

這兩人明明是他老爺的父母官,收到點東西就跟活見鬼似得,全身上下都寫滿了無功不受祿。當真是有意思,且讓人歡喜。

「此物老爺留著也無甚用處,他命我帶話:穆夫人不必放在心上。」

宜悠怎能不放在心上,吃人嘴短拿人手短。別說穆然現在只是個小小的七品,就是他成了一品大員,她也不能毫無緣由的收人家東西。

穆然瞅著那對鐲子,想象著它帶在宜悠手腕上時的模樣。白碧般的肌膚配上帝王綠,簡直如青松掩映間的長白山瀑布,端得是美不勝收。

「收下吧,廖將軍那邊我會儘力周旋。」

「那小的代我家老爺先行謝過穆大人。」

眼見兩人已達成協議,宜悠心裡總算有個底。她收吳瓊閣等商鋪的禮,是因為穆然庇護這幾家。如今與常爺有來有往,即便事不一定成,她也不那麼覺得虧心。

**

天大亮時,兩人總算駛出永平坊,向著縣衙所出的永安坊走去。

「夫君可當真是厲害,這對鐲子頂咱們整幅身家。」

「哦?」穆然低垂的雙眸抬起,定定的望著她:「我看則不然。」

「怎麼可能,咱們那宅子也就七百兩,算上裡面傢具、地窖還有水井,頂了頭一千兩。單這一隻鐲子,就絕對不止一千兩,常爺這份禮還真是夠大。」

「是夠大,不過比起身家不過是九牛一毛。」

「為何?」

宜悠疑惑的抬頭,正好與他四目相對,她清晰的看到穆然眼中倒映的自己。

見小媳婦如此,穆然點點頭:「還有你。」

騰一下她臉紅起來:「莫要再說笑。」

「鐲子終究是死物,寶貝,你可是那無價之寶。」

自早上到現在,宜悠已經被他連番誇讚。饒是她臉皮再厚,如今也有些難以招架。

「你這人,先前看著老實……」

穆然蹬蹬腿離她更近些:「莫非為夫現在還不老實。」

宜悠伸手打斷他:「大白天的別湊上來,真是越來越油嘴滑舌。」

幾天相處下來,穆然心中那點忐忑早已悉數消散。如今他對著小媳婦,卻是愈發自然:「我說的全是實話。」

「不與你說了。」

**

一直到縣衙走開時,宜悠臉還想漲紅的茄子般。

每年雲州府的宴會都是由知州夫人操辦,往來之人皆為官。是以縣衙雖瞧著人多,但能去的只有縣丞、縣尉以及主簿。旁的縣是三家,而雲縣情況特殊,兩位主簿一個占著官籍,一個占著關係,哪個都不能少。

另外還有鐵先生,作為神仙般的存在,即便他未曾有官身,這種場合地位卻是比誰都超然。

男人們在前面騎馬并行,五家人分別上了兩量馬車。宜悠與章氏和鐵夫人同行,她客氣的請兩人上去,剛準備踏上去,足下卻滾來一塊石子。

臨近年關本就天寒地凍,石子硌在腳下,腳下打滑她就要往後仰去。

「小心。」

危機時刻,穆然直接送馬上躍下,懶腰抱住她。而後他右腳一踢,那塊石頭正好打在後面半大姑娘家鞋面上。

「外面這是怎麼了?」

穆然未說話,而是滿臉寒氣的看向那邊。宜悠站定,從他懷中出來:「這是主簿夫人家的杏姐吧?文文靜靜的姑娘家,走路怎麼老是喜歡撿石子踢。」

主簿夫人臉陰下來:「說你多少回,在家隨便些沒事,出來可沒人讓著你。穆夫人,這丫頭我已經教訓了,你也就不要再跟一個孩子計較。」

宜悠笑得溫和:「我何時與她計較過,對了還未恭喜杏姐兒過小定,也得恭喜主簿大人和夫人,總算找到東床快婿。」

邊說著她邊朝穆然使顏色,後者拱拳:「真是喜事,今日見到各位同僚,我定將此喜訊一一告知。」

本來是很喜慶的一段話,可偏生他滿臉皮笑肉不笑,直說得人一陣發寒。

主簿夫人一腔怒氣逼到嗓子眼,那天沒等她出縣衙,程氏那半瘋的婆子便將她逼到了門口。有章氏在,她只得與其說兩句話,這親事也算定下一半。

為這事閨女不知哭了幾回,她也得公婆夫婿埋怨,這幾天她可真是焦頭爛額。還好有知州夫人那邊傳來好消息,就暫且讓這幾人高興著,等過會有他們去哭。

**

在連片的恭喜之聲中,主簿夫人拉起自己閨女,帶著滿腔怒氣上了馬車。她本想圖個清靜,可有人卻不放過她。

與她同車的另一位主簿夫人,其夫婿乃是縣丞書童,自然是鐵杆的縣丞黨。一山不容二虎,她早就恨此人恨得牙痒痒。

「你們府上杏姐兒可真是找了個好人家,那沈家也算咱們雲縣大戶,光宗族祭田便有百頃。姐兒過門后,有太婆婆和婆婆幫襯著,定是什麼都不用愁。加之那春生可是沒了爹,你一過門便是當家夫人,真是好到不能再好。還是夫人關心你們,就連我看著也好生羨慕。」

誰都能聽出這是反話,主簿夫人邊上杏姐一個沒忍住:「那破落戶,你喜歡便讓你閨女嫁去。」

「我閨女?姐兒真是愛說笑,我膝下最小的閨女,去年已嫁往臨縣張家。她那夫家不過是個縣尉,哪比得上你們這本縣望族的好。」

「分明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你們都不是好人。」

「姐兒這話可真是虧心,我這是誠心祝賀。好賴我也是有兒媳婦的人,竟然被如此說道,我這張老臉可往哪兒擱。」

主簿夫人一陣煩躁,這佔了她夫婿位置的一家子可都是滾刀肉。如若現在不能堵住她的嘴,怕是等會到雲州府衙,她的嘴上也每個門把,胡亂的咬她閨女。

「你與她一個孩子計較什麼,現在時日還長著,我就等著春生考個功名。」

「都定親的人,往後也不能再像孩子般隨便。說起這考功名,我家老二與睿哥兒倒是一道,也不知他能不能中個秀才。咱們大越讀書人如此多,除了睿哥兒那般驚才絕艷的,其他人我是不抱太大希望。」

主簿夫人臉簡直忍不住的黑,她算是看出來了,今天去的五家人,有四家在針對他。可針對又怎樣,他們是越京陳家出來的,聽說在越京,陳家一個門房都比五品官要大。

是以在他心目中,自家夫君再不濟也得是個正六品,著實比縣丞要厲害許多。身為上位者,她不與底下這些汲汲營生的人一般見識。

**

後面馬車上主簿夫人的精神勝利法再次成功,前面四人卻是分外和諧。

鐵夫人二子一女皆已成家,她也是獨自一人前來。穆然騎馬不方便,那翡翠的壽星翁便被宜悠帶著,此刻打開盒子,四人看著一陣讚歎。

「當真是好看的緊。」這是巧姐。

「看這透亮的色澤,哪個看了不會喜歡。」這是章氏。

「我倒是見過琉璃的,那琉璃雖貴,但歸根結底沒有這天地靈氣所造玉石翡翠的有靈性。」這是跟著鐵先生見多識廣的鐵夫人。

「此物原本便是廖家之物,常爺托穆大哥交還回去。」

章氏點點頭:「這也是應該,當年的廖家何等顯赫,比起京中勢力最大的王家也不為過。只是一朝樹倒猴孫散,如今枯木逢春,也算喜事一件。」

幾人閑聊著,宜悠驚奇的發現在場中知道最多的不是娘家在京城的章氏,而是心直口快的鐵夫人。

很快巧姐便為她解惑,鐵神仙的名號已經衝出雲州走向越京。越京中許多達官顯貴都知道,雲州有個姓鐵的隱士,有通天徹地之能。隱士高人自不能過分打擾,是以平日那些大家均會派人帶厚禮上門,親自找鐵先生測算。

「當真是夠厲害,鐵先生算一卦,夠我吃個半輩子。」

說起這個鐵夫人卻是憂愁:「哪有那麼好的事,他那人就是死腦筋,多數將人拒之門外。加上他喜歡金石,這些年得虧有夫人在,不然這會我們娘幾個得數著米粒做飯。」

馬車內一片鬨笑,章氏扣上盒子蓋:「這常爺當真是會做人,前幾日他還送來一套頭面,雕工格外的別出心裁。」

宜悠就知道她的擔心是多餘的,憑常爺那九曲十八彎的腦迴路,怎麼會在瞞著縣丞夫人的情況下,再去溝通廖監軍。

巧姐伸出一隻手:「就是這個。」

宜悠看著那手鐲,銀鐲上雕刻著密密麻麻的花木,繁複的圖案如古老的圖騰般:「看起來倒是像西南的東西。」

「就是從那邊來的,這個花樣聽說能辟邪。」

四人說著花紋,馬車平穩的行駛著,很快就到雲州城外。

**

雲州城乃大越東部軍事重鎮,入城者必須得接受檢查。宜悠下了馬車,與巧姐站在一處。

剛準備入城檢查,單騎飛速駛過,她忙拉著巧姐往後退。慌忙間那本就寬鬆的銀鐲落在地上,馬蹄鐵踩過,發出叮咚的響聲。待馬駛過後,巧姐忙撿起來。

繁複神秘的花紋被踩扁,只留銀子的顏色,巧姐直接恨得牙痒痒。

「仗著自己官大出入城不用檢查就這麼囂張,踩死人可怎麼辦!」

一個照面宜悠也看清了來人,那身銀甲和肩上的虎頭著實太過醒目。在雲州城這般裝束的,除了監軍大人外,別無他人。

「回去送到吳瓊閣,看看能不能恢復原樣。」

巧姐如今正對那鐲子喜歡的緊,此刻卻是心不甘情不願,拿帕子包起來,她直接扔到後面的翡翠懷裡:「賞你了,這種破爛我才不要。」

章氏對翡翠點點頭,過來壓服住閨女:「今天得小心些,熬過這一日我們才能放心。」

「娘,女兒知道輕重緩急。」

宜悠挽起巧姐手臂,她雖然嬌氣了點,可與那些二世祖不同,巧姐非常有分寸且心善。她本就是千金大小姐,有點小脾氣只會讓人覺得嬌憨。

捏著宜悠的手臂,巧姐卻開始碎碎念:「那人第一次見面,就連個正眼都不給我爹,現在還是這般,當真是沒教養的緊。」

「廖監軍出身行伍,自然比不得讀書人文范。不過我聽穆大哥說,他那身功夫卻是一等一的好。雖然年紀輕輕,但已深入敵營,斬殺兩名敵軍將領。」

「當真?」

「我還會騙你不成,今日他怕是有什麼急事。」

巧姐如今全副心神全都放在「武藝高強」上面,自從那天發下宏願習武后,她每天早上起來圍著縣衙跑圈,幾天下來雖然累到不行但她覺得自己力氣長了點。

「等我考校他一番,才能相信。」

見她已不復咬牙切齒,宜悠也終於放下心。眼見知州府近在眼前,她做足了全數皆備。如今知州金印還在陳德仁手中,名義上掌控整個雲州的仍然是他。

先前因親事而折了他面子,又因考評之事徹底站在對立面。即使礙著面子兩方沒發徹底撕破臉,可也比那好不了多少。

知州府內變化非常明顯,先前趾高氣昂的門房,如今臉上卻不復油光順潤。他也愁,在雲州他是個人物,想進知州府大門得先問問他的意思。可到了京城,理藩院的頭還輪不到他家老爺來做,到時他也就窩在陳家,管著一個小小的院子。

即便陳家再富貴,可以他老爺罪人的身份,回去后必定要遭受多番冷嘲熱諷。想著年後的日子,他只覺得整個人生一片慘淡。

「雲縣縣丞、縣尉、主簿到,鐵先生到!」

唱著詞,裡面出來一名媽媽親自迎幾家人進去。此人不是尹媽媽,可宜悠化成灰也忘不了,她正是上輩子施甩針舞的兩人之一。比起前世的肥碩,此時她衣裳稍稍有些空,面色也不若以往的不可一世。

虎落平陽被犬欺,不過到這地步卻是陳德仁咎由自取。宜悠早已徹底想明白,如今看著陳家如此蕭條,除卻痛快她更多的則是平靜。陳德仁如何,已經與她無關。

**

一路穿過庭院,走進正房,幾人自是要給尹氏見禮。

除卻章氏,幾人各自附身:「給夫人請安。」

良久上面沒有聲音,宜悠便知這是下馬威。抬頭她正與尹氏四目相對,出乎她意料之外,她幾乎認不出尹氏。

夏日時相見,她的富態中帶著絲雍容華貴。而如今再見,她整個人眼角耷拉下來,鼻兩側法令紋是再多的胭脂水粉都遮不住。雍容華貴不見,她整個人身上透出一股暮氣。

「尹姐姐精神不太好,自可叫我來幫襯一二。看現在累的,竟是連請安都聽不見。」

章氏一番搶白弄的尹氏旗鼓難下:「沒有的事,不過是昨晚陪我們老爺整理那隱田之事,睡得晚了些罷了。陳家可不是那些小門小戶,咱們辦事就得辦得漂亮妥帖。」

被說成小門小戶,章氏也不惱:「你們還不快起來坐下,尹姐姐何等和善的人,她不叫起你們便不起,這讓別人看到了,指不定誤會她什麼。」

宜悠抿唇:「還是夫人與知州夫人相熟,各自了解些。夫人來時說過,不管官大官小出身如何,只要謹守朝廷法規,自不會出差錯,我等便是如此想的。」

尹氏胸膛起伏,可她卻知要是再說「大家小族」那一套,便是看不起聖上所訂朝廷法規。

「還不快看座。」

尹媽媽趁著搬凳子的空當,與主簿夫人交換下眼色,而後對尹氏點點頭。宜悠坐在巧姐下手,透過茶盞反光,剛好看到這一幕。頓時她心中一咯噔,莫非在出什麼事?

心裡一條條的捋著這幾天的事,因為是第一次接手又無長輩幫襯,所以她格外小心。準備好后,還特意跑了趟縣衙請章氏指點一二。她敢確定,即便偶爾有點小瑕疵也不會大到產生什麼壞影響。

反覆想了兩遍,她把旮旮旯旯都翻出來,還是未曾發現其它。終於她也算放下,別人硬是要算計,她現在擔心也沒用,還不如集中精神好生瞧著,指不定能發現什麼端倪。

**

一府家宴,時辰衣著皆有定規,是以沒一回,雲州下屬七縣官員悉數來到。二十多位夫人連帶其子女坐滿了正房,尹氏坐在最上手,章氏未與她計較,直接在左邊第一個坐下來。

其餘人到來見此也不敢有異議,再不服氣,他們也要在新知州手下討飯吃。為了爭個一時之氣,不值得。

見此宜悠稍稍放心,為官者就沒幾個蠢笨的,貪財好色算不得大毛病,只要大局觀足夠,不觸動上峰逆鱗,一般能過的很滋潤。顯然能到雲縣任職之人,都是聰明的,不會因陳德仁幾句話就衝鋒陷陣做了那炮筒。

尹氏揉揉頭:「按照慣例,咱們先看看大家的喜氣玩意。媽媽,你喊人帶上來吧。」

供桌被抬上來,第一個擺上來的是泉縣,送的東西中規中矩,不過是些花瓶玉器,勝在樣式精巧。

隨後第二縣、第三縣,比照著泉縣均差不多。宜悠這才感受到章氏富庶,她隨隨便便送的東西,能抵這其中任意兩個之和。

六縣所贈之物,按照每縣擺成一條條,整齊的碼放在供桌上。此時供桌已經擺了八成滿,上面的金銀瓷器反射著冬日驕陽,晃得宜悠一陣眼暈。她總算明白為何前世尹氏對她那般大度,她看到的那點好東西,也就是尹氏指頭縫裡漏出來的。

如果已經擁有了一座金山,有誰會去在乎那指甲蓋大小的耳環。

「雲縣!」

終於到了雲縣,兩丫鬟抬著箱子上來,尹媽媽念著,一件件的東西擺上去。意料之中的,章氏再次力壓全場,別人送個瓷瓶,她便送百年前的瓷瓶。別人送小指粗細的項圈,她便送拇指粗細的。

一件件擺上來頗為有分量,周圍眾夫人麻木的臉也說明他們早已習慣此事。

「勞妹妹破費。」

「無妨,姐姐剛生一子,權當我給侄兒的一點小玩意。」

尹氏眉眼舒展開,有意無意的朝這邊瞟一眼。宜悠正襟危坐,她右眼皮跳得越來越狠,總感覺危機逐漸臨近。

「雲縣縣尉穆然,獻花瓶一對……」

是她送的禮,那個陶瓷商人奉上來的。兩隻花瓶燒的皆是花開富貴團,寓意極好,除卻給章氏送的,她給出去的所有禮,就這份最貴重。

抬眼望箱子中看去,只見那奉物的小丫鬟滿臉驚恐。宜悠當即就覺得不對,攥住巧姐的袖子,她看向尹氏。

尹氏悠閑的喝著茶,面上不帶任何變化。

「夫人。」

扣上茶盞,尹氏問道:「怎麼了?」

「花瓶是……」

唱單的尹媽媽走過去,驚得一個踉蹌。坐在下首的主簿夫人伸長脖子瞅瞅,而後驚訝的說道:「竟然是唐三彩!」

「什麼!」

一石激起千層浪,房內眾人紛紛伸長脖子往那邊看去。宜悠站起來,看著箱子里那個唐三彩鼓樂俑,豆大的汗珠從額頭落下。

唐三彩!雖然大越不流行此物,可三歲孩子都知道,那是前朝王公貴族陪葬最愛用的物品。

如此她送上來,往輕了說,大過年的送人如此不吉利的物件,可見心中是多麼的蔑視上峰;往重了說,若是此事坐實了,朝上那些巧舌如簧的御史,直接能治穆然一個心繫前朝叛逆之罪。

一股寒流自腳後跟傳遍四肢百骸,冥冥中她感覺,前世那個尹氏又回來了。她總是在邊上默默的看著,任你張狂肆意、志得意滿,不出手則已,一出手便置人於死地,更甚者置人於生死不能自主的境地。

青竹蛇兒口,黃蜂尾上針。兩般皆是可,最毒婦人心!

這一刻,她直接失去了思考能力,直到巧姐喚醒她的神智:「我看著你裝的花瓶,怎麼一路上就成了唐三彩。」

宜悠搖搖頭:「我也不知為何。」

章氏站出來:「縣衙裝箱時,我等均在場。這掉包之事,還得仔細查明。」

尹氏放下茶盞,被尹媽媽扶著走到雲縣剩餘三人中間:「哦,你們可都看到了?」

鐵夫人與書童夫人均點頭:「確實是花瓶,一對大牡丹的。」

唯有主簿夫人站起來嗤笑道:「看你們說得像鼻子像眼的,咱們的東西都是用小箱子裝起來,誰見到過誰的。你們看沒看到我不知道,反正我這確是未曾見過。」

「哦?終於有人敢說實話。看來在雲州這隨後一個年,是註定過不肅靜。」

章氏未曾搭理主簿夫人:「姐姐竟放著我等不信,只單獨信她一人。總不能因為她賣身契還在你手裡,便如此全心依賴,小心奴大欺主。」

尹媽媽笑著開口:「全雲州誰不知穆夫人差點穿著粉紅袍子進我們府做小,夫人憐惜她不懂事,聽說有穆大人這一好姻緣便自動放棄。就是這般寬容,沒想到她還是懷恨在心。我可憐的夫人,您這菩薩心腸,只讓那宵小之輩更加肆無忌憚。」

宜悠今日總算長了見識,天下間竟有比程家女人還不要臉的女子。

偏偏還有主簿夫人在一旁作證:「文定那日我也在場,尹媽媽親自到場祝賀。當時明明好好的,沒想到她眨眼便不認人。」

尹氏擺擺手:「都過去的事,全當我識人不清,那些先不要再提。」

三人你一言我一語,竟是要將此事砸瓷實了。

眼見他們不給插嘴的機會,宜悠拿起一隻瓷碗摔倒尹氏腳下。熱茶潑一地,瓷器碎裂清亮的響聲讓三人停住討論。

「你們仨別在這編了,也該讓我來說幾句。尹媽媽不愧是上了年紀的人,這身顛倒黑白的本事,一般人可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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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然田居札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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