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交鋒
帖子是邀請金璨去郊外賞花——賞花其實只是幌子,實則為大秦青年男女相親會。下請帖的東道主通常都是眾人之中地位最高,或是聲名最佳的。
大秦風氣開放,婚姻雖也講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子女的個人意願也要適當考慮。
只要不是影響家族命運、決定家族重要盟友的關鍵聯姻,家中長輩倒是很樂意適齡子女多參加些賞花會,在門當戶對的人家中自行挑選合意的伴侶。
不過這樣的賞花會請帖,金璨還是頭回收到,足見她原先在南安城的公子小姐們眼中究竟是個什麼名聲了。
她按照範本,抄了張回帖,讓玉嫣送了出去。回過頭來,還跟葉靈調侃道:「都是托你的福。」
葉廠花可是個堅定的陰謀論「患者」,他認真道:「一直詆毀少主,直到陛下對少主失望,再不留心照拂,他們就能向您下手了。」
金璨一笑,不置可否,繼續打磨手邊的玻璃棒和晶瑩剔透的玻璃瓶……口。
看著金璨不甚在意的模樣,葉靈知道得下點猛料了,他略略斟酌了下措辭,才望著金璨,輕緩道,「少主,火燒西泰城的主謀並非是西戎人。」少主的家人全都因此屍骨無存了,千萬別說話不小心刺激了她!她固然心智剛強,但總歸也是個年輕的姑娘……
他自己並沒注意到語氣和神情皆是發自內心的關愛與疼惜,哪怕是在宮裡面對皇后、太子妃以及公主時,他也沒有這樣小心翼翼。
可金璨看得出來——對於在天朝交往過男友,更懂得察言觀色的她來說,真是小菜一碟。
不過她依舊平靜道:「火燒西泰城只為毀滅證據無誤,」十二年過去了,皇帝八成已經確定了幕後黑手的身份,卻隱忍不發,顯然是在忌諱對方的實力和勢力了,「難道他們沒能達成目的,才把主意動到我身上嗎?可是我真是什麼也不知道啊。」
金璨絕對不像她說的這樣一無所知,葉靈沉吟了下,還是勸道:「彰顯才能,能入得陛下的眼……總是好事。」
這話金璨十分贊同:不展示自己的價值,誰肯在你身上投資啊?她點了點頭,「我正忙著顯示一下自己的與眾不同呢。」
不獨葉靈,連屋內值守的玉嫣和玉紈都好奇了起來,金璨欣賞了一下幾人的神情,最後看著廠花滿意道:「你這麼坦誠,我也不好意思敷衍你啊。」
然後,她招了招手,在狐疑的葉靈耳邊說出了自己的計劃,然後看著俊美非凡的廠花露出瞠目結舌的模樣,大為暢快。
可是廠花卻也不只是為她的計劃驚訝:溫暖的氣息,悅耳的聲音,以及似觸非觸的柔唇……
金璨在最開始本來就沒想弄什麼高端的玩意兒。
一上來就上高技術含量的產品也得考慮到大秦普遍的接受程度不是?
而不要求高技術但又有高附加值的產品非軍工類莫屬,但這些實在是太遭忌諱,沒有一手遮天又靠得住的大腿,尤其是她還摸不透皇帝的看法時,絕對是自尋死路了。
所以第一個拿來探路的東西,就是果粒酸奶。
酸奶在畜牧發達的西北可一點也不新鮮,做法更不是什麼秘密。而西北人愛肉食麵食,新鮮菜蔬吃得較少,酸奶不僅好喝還有助消化之功效,當然就成了響噹噹的大眾飲料。
只是位於大秦東南的南安城居民卻鮮有人親口喝到。在親自看過三面環山,連成一片的廣大莊園,金璨便挑了一塊兒地作為牧場——在大秦,牛並沒有古時天朝那麼金貴。
奶源有了,酸奶經過幾次嘗試便釀製成功。
為了讓偏愛甜味和清淡的南安人更容易接受,金璨特地多加了些當季的鮮果和蜂蜜,降低了酸味。
晚飯後,金璨讓丫頭們端出第一批果粒酸奶給全家人試吃,當然收穫好評無數。
尤其是葉廠花這位純正的西北漢子,在京城待了多年之後,不知有多懷念家鄉酸奶的味道:捧著玻璃碗,用小勺子舀著混合這清甜果粒的酸奶,垂著眼帘慢慢品嘗,臉上一會兒幸福一會兒悵然的模樣,真是……一道風景。
等大家吃完,當著廠花和陳叔等幾個金家的老家臣們,金璨坦誠了自己的目標。
自家在朱雀大街上的兩個鋪子雖然規模不小,但也只是經營一些極具西北風情的傳統貨品:西北草藥以及各類皮具和寶石原石。
西泰城雖然沒了,但陳叔這些老僕們他們的族人都還在西北生活得好好的,顯然貨源完全不成問題,只是多年金璨無作為,陳叔心思多在這位靠不住的少主身上,所以鋪子的收入非常……一般,在南安城更是沒什麼名氣。
自家每天釀造的酸奶數量有限,金璨又沒打算真指望酸奶賺大錢——推陳出新只是為了賺取人氣,為之後接連不斷的新鮮玩意兒打個前站罷了。
三天後,行人車馬往來如織的朱雀大街上,一個掛在店外的招牌吸引了不少行人好奇的視線:
西北酸奶,獨家秘方,數量有限,欲購從速。
招牌旁邊還掛著三個圓滾滾且闊口兒平底兒,迎著陽光璀璨奪目的小玻璃瓶子。夏風吹過,更是叮噹作響,十分有趣。
果然有人進得店鋪,問店小二道:「西北酸奶在哪兒?」
小二一指牆邊碩大的木箱,客人往裡一瞧,便見一個又一個圓瓶子排得整整齊齊,泡在冰水裡,內里正裝著摻雜不少紅色、黃色小顆粒的酸奶。
問了價錢,不便宜但也沒貴到哪裡去,客人便買了一瓶,看著瓶身上還貼著個小標籤:金家老鋪秘制,包裝日期某年某月某日,請在購買當日飲用完畢。
客人洒然一笑,從小二手裡接過麥稈,還按著小二的介紹,用一頭尖銳的麥稈戳破封住瓶口的油紙,用力一吸:清涼爽滑又奶香濃郁,味道更是甜裡帶酸,內中還有不少口感筋道的小粒子,嚼碎后與酸奶一起滑過喉嚨,真是說不盡的舒坦。
喝完一瓶,客人還有些意猶未盡,便問能否包上幾瓶帶回家裡。
小二臉上掛著得體的笑容答道:「客官稍等。」說著回到櫃檯里,拿出雙面都印著「金家老鋪」杏色的紙袋,一個中間有孔的紙托,還有一個薄薄的杏色紙包。
就見小二把紙包墊在紙袋底部,上面再放上紙托,按照客人的要求取了酸奶,正好卡在紙托上的孔洞里,最後再封好紙袋,用雙手客氣地遞給客人。
等回到家裡,這位客人驚訝地發現,他買來的酸奶依舊冰涼。拿給妻兒分享,竟是和他在店裡一樣的清涼香濃好味道。
因為妻兒也甚愛這口味,這位客人第二天落衙后再去金家老鋪的時候……發覺當日酸奶已經售罄。
而金璨窩在書房裡,手拿賬目,正聽著陳叔一臉驕傲得稟報:果粒酸奶已經連續十天售罄!堂食和打包各佔一半。
說起打包,葉靈很是好奇那個能讓酸奶一直涼冰冰的杏色小紙包。
說實在的,他這位貼身保鏢可是盡職盡責,除了去凈房洗澡和晚上睡覺,他都是跟在金璨身邊,輕易不肯分離,可也正是金璨所言所行都在他眼裡,他就越是佩服金璨滿腦子奇思妙想,連做出來的東西也透著股神秘味道……
金璨聽完陳叔的報告,看向葉靈道:「還沒想通?」
葉靈搖了搖頭,「沒有。這輩子都沒想到我竟這麼愚笨。」
金璨笑著吩咐道:「玉嫣,拿塊北庭砂來。」
北庭砂也是西北特產。白色的北庭砂之中氯化銨的含量要超過百分之三十。將磨細的北庭砂粉末裝在雙層的吸水紙袋裡,便成了能為酸奶保溫的「利器」。
原理十分簡單:空氣中的水蒸氣遇冷凝結,在剛從冰水中撈出的酸奶瓶表面結成水珠,順著瓶壁流到袋子底部的紙包上。
而氯化銨易溶於水,且在溶解時大量吸熱,這樣一來便能在一段時間內讓紙袋裡的酸奶維持在一個較低的溫度,保持口感更不會腐壞變質。
為了給數理化小白的葉廠花展示,且讓效果有一定衝擊性,金璨親手磨了半塊兒北庭砂,往個小白瓷碟子里一倒,還用她磨好的玻璃棒將粉末撥得均勻一些,然後就澆了點溫水下去。
葉靈眼見著碟子里就結起冰了,他似乎是難以置信,還伸出手指往碟子里探去,捏出個冰碴在手裡碾了碾,直到那一小塊冰又全部化成水……
為了繼續震懾一下這傢伙,金璨又命人取了膽礬來,磨下一小點兒粉末撒進結了冰的白瓷碟。
葉靈看著碟子里那一點藍,居然逐漸加深……
水合銅離子、氨合銅離子那標準性的漂亮藍色,絕對是一見難忘。
惹得金璨也回憶了下自己充實又安逸的天朝生活,之後再看向葉靈,特地用最淺顯的語言解釋道:「鹽類溶於水,有的吸熱,有的放熱。」又指著碟子里的那一點藍色,「這裡面發生了些特殊的變化,一種東西變成了另外一種,所以顏色也跟著改變了。」
葉靈懵懂的眼神卻從她說的第一句開始直到現在都沒絲毫改變,金璨在心中哀嘆:果然暈了啊!一個初中水平的化學實驗就擊沉了啊!我要是心血來潮今兒就涉及反應動力學你可怎麼辦啊!
於是她果斷放棄了再教育計劃,捏著濕潤的帕子替廠花擦了手,柔聲道:「乖,別想了,專做你擅長的事情就好了。」差點把人家刺激傻了,不安撫一下怎麼行?
之前的事兒葉靈的確滿頭霧水,但金璨這個動作他懂!他就算進宮了也懂得不得了!他這回眼睛里可不是懵懂了,而是在遲疑中有摻雜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兩人是老鄉,見面伊始就頗為投緣,朝夕相處這些天金璨經常撫琴放鬆心情,二人論琴唱和不斷;如今金璨寫字葉靈也會主動替她磨墨,在被詢問意見時,也坦白自己的看法……到了今天,他們二人發生這樣自然的肢體接觸,還有點兒水到渠成的意思呢。
至少把一切都看在眼裡的陳叔,玉嫣等四個大丫頭都沒覺得半點意外。
這幾位「腦殘粉」的本色也充分體現於此:原本的金璨深「負」重望時,陳叔他們都是怒其不爭,以各種方法不停地勸說她奮起上進,結果反而讓懦弱又自卑的金璨產生了越發嚴重的抵抗心理,最終走向另一個極端,只信任倚重口蜜腹劍的碧珠兒;重生而來的金璨沉穩精明,行事遊刃有餘,幾番試探之下陳叔徹底放了心,之後他們也走向了另一個極端:少主喜歡的事情不管對錯我們都要支持!誰管你個旁人怎麼看!
尤其是陳叔,看著金璨與葉靈輕握在一起的雙手,心中不免惋惜:葉統領偏是個太監,不能生孩子!不然入贅到咱家,也是門好親!
美大叔轉念又一想,少主到了該議親的年紀了,讓葉統領幫忙長長眼也是好的。將來的姑爺怎麼也得比少主和葉統領更親厚才行。
萬能管家的心思若是讓金璨知道,肯定會大呼陳叔開通,因為他的意思簡而言之就是,少主拿葉統領練練手也很好嘛。
不過金璨此時心裡也不大平靜就是,因為她發現葉靈的呼吸變得有些急促。
她這才反應過來,自己的舉止略有不妥:在天朝時,她幫著感情不錯,又正巧雙手沾滿腐蝕性藥劑的男同事擦臉擦脖子,都已經習以為常了。
不過,金璨一直拿葉靈當做沒有威脅性的男人來看待。
大秦的太監只除去兩個球體,所以他們不僅還能偶爾~勃~起,也不像天朝清代的那些公公們一樣,因為小便失禁而造成各種不便,進而由生理嚴重影響到心理。
總而言之,大秦宦官還沒有那麼扭曲。
葉靈又是大秦公公之中的佼佼者,他一點也不娘,又能謹守自己的道德底線,和金璨還很合得來,最重要的是他們兩個還擁有共同的人生目標:變強、報仇。
所以金璨自我心理建設了一下,就給自己找了個好台階:順其自然,問心無愧。然後她在暗嘆自己無恥的同時,面帶微笑地凝望著葉靈,直把人家看得臉頰微紅。
不過,廠花跟在皇帝身邊焉能少了各樣歷練?縱然臉紅也不會失態,他定了定神,便道:「有勞幾位,打盆水來,替少主凈手。」
當晚,葉靈將自己百思不得其解的「結冰小瓷碟」詳細地寫成了密信寄往京城,之後倒在床上,回想起兩人握在一起的手,尤其是能傳到心底的溫暖,很快便遁入夢鄉。
他這一覺睡得真是前所未有的香甜。
第二天,金璨早起打扮了一番,帶著丫頭隨從,以及葉靈一起出城奔赴郊外莊園的賞花會。
在馬車上,葉靈就坐在金璨身邊,跟她說起剛剛獲得的情報,其中涉及了大量的核心人員安排:
其一,那個曾經算計過金璨的商賈之家,已經徹底消失在南安城,如今大約連他們生活過的痕迹都已被抹除得差不多了……
其二,因為傳回的消息一直是金璨不堪造就,皇帝也慢慢地不甚在意起來,情報從當年的專人負責且半月一封,逐漸消減到了南安知府隨手指派個小吏記錄金璨生活狀況,幾個月才能匯總出一封密信送到京城。
可因為金璨這次遇險,所有負責過編製匯總她情報的官吏全部革職,有些人甚至要進京請罪,比如南安知府……
聽到這裡,金璨可一點都不覺得愧疚,因為南安知府是個徹頭徹尾的小人,貪婪又欺軟怕硬,前些日子陳叔拿著金家的帖子遞上去,居然還公然索賄,陳叔沒應,果然金璨遭那商家謀劃一事就真的石沉大海一般,連個動靜都沒聽見。
所以說,不作死就不會死。當著葉靈的面兒安排的事情,這位西廠統領怎能不留心不關注?甚至無需皇帝下令,葉靈只要跟兩江總督遞上句話,這個知府的仕途也就算到頭了。
不過話說回來,一個知府的確還沒資格知道天子近臣的動向,無知者無畏也是真的。
其三,除了葉靈帶來的若干西廠人手之外,收集南安城特別是與金璨有關的情報,已經全部交由東廠兩江分部來負責。
說到這裡,葉靈誠懇道:「睜著眼睛說瞎話的人,再也不會有了。」
金璨默默道:我原來是真瞎,他們評價我的確沒錯,只是這些人也都不是沒縫的雞蛋罷了。她笑了笑,也由衷道:「若沒有你報告,陛下也不會下次決心清整南安吏治。真是多謝你了。」
葉靈回以笑容,心中卻道:我只是實話實說罷了……以後我會為你多做些當得起你這一謝的事情。
兩人一路上有說有笑,抵達山莊后,葉靈更是主動地扶著金璨走下馬車。
由山莊的僕從引路,金璨先去和做東的鎮南王嫡女顧池見禮。
卻說顧池乃是鎮南王第二任王妃唯一的孩子,她與她父親元配所生的兩個嫡出哥哥關係也比較微妙。而她現在的嫡母更是育有一子一女,只是他們年紀尚小,今天這樣的相親會自然無需到場。
不管王府環境再怎麼複雜,且顧池幼年便沒了母親,她依舊是按照親王嫡女的規矩教養長大,言行亦十分符合她的身份。
見到傳說中愚不可及又不好相處的金璨,彼此見禮又寒暄過幾句,憑著自己多年曆練出的眼光,顧池便知道金璨是個人物,再用餘光觀察了下金璨身邊那位穿著西廠統領服色,身姿挺拔、目光銳利的俊俏青年……
顧池心中便有了數:金家這位遺孤不簡單,可圍繞在她周圍的種種陰謀怕也不怎麼簡單——自己還是以禮相待,敬而遠之就好。
至於那些暗地裡不明所以,卻要衝上來給金璨個教訓的傻小子蠢丫頭……她卻該出面彈壓一下,畢竟是自己做東,鬧出事情自己也討不得好。
皇帝伯父能為了金璨毫不猶豫地換個知府,自己這個處境一般的親王嫡女還是不要觸這個霉頭吧。
思及此處,顧池特地帶著金璨步入花園,親自替她引薦已經到場的「各路」公子小姐。
實際上,大多數世家以及官宦人家出身的公子小姐頭腦並不亞於這位鎮南王的女兒。觀察下金璨的舉止,再看看緊緊跟隨著她的葉靈,便都明白了金家這位小姐其實並不好惹。
尤其是兩江總督趙安舜的一雙嫡齣兒女——這兄妹倆的長姐正是太子妃,足見他家規矩如何。
更何況他家老爹趙安舜面君后還專門寫了封信回來,生怕家人大意之下惹了大禍……看過這封書信的趙家兄妹更是不敢怠慢,言談之間已經帶上了幾分結交之意。
他人的善意,金璨自然照單全收,還不忘禮尚往來。
於是滿座和諧,大家閑聊之間,便說起目前十分流行且好評無數的西北果粒酸奶——在場眾人沒人不知道金家老鋪正是金璨的產業。
酸奶這種小吃在這些像樣的人家之中真不算什麼,難得的卻是那個能保溫的小紙包,大家讚不絕口也正是這個巧妙又神奇的小東西。
金璨一直含著笑,靜靜地聽著,最後才補了一句,那小紙包攢上一些,若是有人發熱或是燙傷,滴些水貼在額頭或是傷處也有妙用。
大家聽說,紛紛來了興緻,表示要回家試上一試。偏在此時,一個略顯刺耳的聲音忽然響起,「弄些吃食糊弄人倒也罷了,竟然還大言不慚地說起發熱燙傷,醫術豈能容你亂來?果然是沒爹教沒娘……」話沒說完,便是一聲讓人厭惡非常的尖叫,「啊!」
原來說話之人的椅子翻倒,此人也直接摔在地上,腦袋似乎還撞到了什麼東西。
她身邊之人和周圍的丫頭僕從一起上前,七手八腳地把人扶了起來,大家定睛一瞧,此人臉上竟多了個正流著血的口子。
第一個扶她起來,向眾人道歉,再帶她離席療傷之人正是她的表哥,而把她的椅子猛地踹倒的還是這位表哥。
此時她這位表哥內心都在滴血:死丫頭!南安知府去官,你跟他兒子的親事眼看也要告吹,我知道你咽不下這口氣,可你難受想找死也別拉上我們!
金璨乃是金旭唯一在世的血脈。
金旭老爺子何等德高望重?他當年親自教導的學生如今仕途最差的一個都是撫台了,而最厲害的那個正坐在金鑾殿里的龍椅上呢。
偏偏西廠葉統領就在金璨身邊正面無表情……這位表哥毫不懷疑他這個愚蠢表妹公然侮辱金家的言辭會傳到陛下耳朵里。
他心中頓時驚怒更甚,於是又毫不留情地罵上了:「一家子因為你都斷了前程!姨丈姨母究竟造了什麼孽?才有你這樣的女兒!」
他那表妹捂著臉,嚇得涕淚交加,「哪有這麼厲害?!明明……」
這表哥腦筋活絡,察覺不對勁兒,立即追問道:「什麼明明,是不是有人對你說過什麼?」
這表妹卻囁嚅道:「就是……就是……他……他說當眾刺她兩句,最好能激她失態,後面若是有男人跟……跟她走得近,就……」
表哥一抬手,「夠了!」
他真想給他表妹一耳光,又苦惱得很想撞牆:他知道表妹口裡的「他」就是去職知府的兒子,險些成為表妹未婚夫婿的那個男人。
雖然席上發生了一個讓人不愉快的小插曲,但由於那位表哥處置果斷,在場眾人,尤其是顧池只是頗覺尷尬,可金璨卻一派從容,說說笑笑與之前並無半點不同。
單就這份膽色和鎮定就值得大家重新定位金家孤女了。
兩江總督的兒子乃是在座地位最高的公子,他又極善言辭,說了些笑話,又不動聲色地吹捧了金璨幾句,這才率先站起來敬了金璨一杯。
金璨在天朝時因為工作繁忙,生活不大規律,光是職業病就沾了兩樣:慢性喉炎和淺表性胃炎,所以她不抽煙也不喝酒。
回到大秦,再次擁有了健康的身體,她十分珍惜,更是注重養生,於是直到今天也未曾沾過一滴酒水。
可是如今卻不得不破例了,因為如果她不喝,就會讓大家都覺得她在記恨起在場所有人……
金璨也站起身,沖著趙家公子笑了笑,同時向大家微微頷首致意,之後便瀟洒地一口飲盡杯中酒。
散了席,金璨正要坐上馬車,那位臨機應變的伶俐表哥匆匆趕來,他誠懇地將從表妹那裡套取出的實情一五一十地說了個明白。
聽完,看著他略顯忐忑的神情,金璨悄悄地捂住胃口,平靜道:「放心,你是你,你表妹是你表妹。我不想和一個小姑娘計較,但以後別再讓她出來折騰就好。」
這位表哥長出口氣,心道:金家人果然講道理又會體諒人。
終於上了馬車,葉靈不用金璨開口,便找出了喝養胃的藥丸遞到了金璨手裡。
都是親信,金璨終於不必再裝模作樣,吞下藥丸,輕聲抱怨道:「那酒好烈,胃裡這個火辣辣喲。」
大家聞言都笑,就在玉嫣打算打趣少主酒量奇差的時候,馬車忽然一震,驟然止住。葉靈連忙湊近,幾乎把金璨摟在懷裡,而玉嫣則熟練地打開馬車車壁上一個十分隱蔽的觀察窗,向外望去。
結果大家如臨大敵,卻發現前來行刺之人已被牢牢制住,整個過程竟然連搏鬥的聲音都沒聽見。
反覆確認一切安全,金璨這才牽著葉靈的手緩步走下馬車,她驚訝的不是她似乎認得刺客,而是被五花大綁的刺客身上站著兩個「熟人」:小王爺顧涵和他的好友林正。
看著這二人一身利落的騎士裝束,便知道他倆恐怕是恰巧遇上,順手幫自己解決麻煩而已。金璨也不客氣,大大方方地行了禮,盯著刺客看了一會兒,才恍然大悟道:「你是碧珠兒的哥哥?」
此言一出,小王爺顧涵倒是十分意外,碧珠兒本人身死,而她那一家子人都已經被貶入賤籍——賤~民~哪能到處亂跑?更別提還能帶著武器行刺了,顯然這裡面又有些「能人」插手了。
刺客見金璨認出他的身份,反而歇斯底里叫道:「我妹妹伺候你這麼久,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你卻害死了她,你這個忘恩負義的女人!」
沒下令封住刺客的嘴,其實是存了審問的心思,只是此人一開口,這聲討的言辭聽起來還真是慷慨激昂。金璨依舊拉著葉靈的手,由衷嘆道:「你這個說法真是新奇。」
她想了想又認真道,「你看,幕後黑手覺得靠著這樣水準的刺客就能傷我,估計他們對我的印象八成還源於碧珠兒的消息吧?我雖然並不經常出面,」她一聳肩,「但想知道我實際為人如何怕也不難。顯然,這幕後黑手不太聰明,而我最近得罪誰了呢?」
說到這裡,金璨一抬手,「你回去也是死。」
刺客果然面露猶豫之色,「你放了我,我就說。」
金璨道:「不可能。」
刺客忽然挺直了腰板,「那你什麼也別想知道。」
金璨冷笑一聲:我能這麼斷然地拒絕,顯然你的口供並不重要,連這個都看不清,還想做官想上進?別~侮~辱大秦官員的智商了。
看見她面帶倦色,林正便笑道:「金小姐盡可放心。這些事我們會處置的。」末了,看了小王爺一眼,發覺他正盯著金璨也不知在想些什麼,林正只好又補了一句,「保您滿意。」
金璨回身看了看葉靈,「假使這傢伙成功行刺,想引出黑手的下一步行動,我先……」於是二人異口同聲,「裝病吧。」
而小王爺顧涵始終一言不發,直到此時才道:「我有責任。我跟你回去看看。」
對待名義上的監護人也不好太生硬,金璨也痛快道:「請。」
做戲做全套,金璨回府時雞飛狗跳,全家人都知道了少主半路遇刺。
陳叔白著臉,親自去南安城最好的醫館請大夫出診,果然金家常用的那位大夫「恰好」不在,跟來的乃是另一位口碑不錯的大夫,而他身邊還帶著個年輕又眼生的徒弟。
大夫和徒弟一起進了金璨的閨房,玉嫣和玉喜一左一右地照顧,就在此時異變陡生,大夫那小徒弟忽然發動,卻在剛剛撲到金璨床前時,就被床底猛地伸出的一條大腿絆了個結結實實的狗啃泥。
聽見響動,躲在外間的小王爺和林正帶著金家的侍衛一齊衝進來,把人拿了個正著。
還是林正最先認出那個冒牌的徒弟,「這不是前任知府家的公子嗎?」
金璨坐在椅子上,悠然地喝著生薑紅糖水,「我就奇怪了,為什麼來來回回都是這麼一招?」
葉靈站在她身邊,輕聲解釋道:「因為想逼一個世家小姐就範,這招最是管用。他父親得罪了你,而沒了前程,而他若能娶你,一切也都不成問題了。」
在天朝睡了不滿意,還可以理直氣壯地退貨;而在民風已經相當開放寬容的大秦,還是一睡終身制,不得反悔了。
金璨知道自己在某些人眼裡,乃是十成真金的香餑餑,她不由嘆道:「想謀得婚姻,何必非得用上這些陰毒手段?坦坦蕩蕩不好嗎?至少我最是欣賞直白的愛意了。」
此言一出,滿室皆靜。
金璨繼續慢悠悠地喝著生薑紅糖水,可她還沒喝掉半盞,就聽今天沉默得十分反常的小王爺顧涵忽然道:「你看我行嗎?」
這話的殺傷力不亞於剛剛她剖白喜好的那句,金璨都不免一怔,旋即回神直接問道:「理由呢?」
顧涵還真的認真琢磨了下,才道:「你夠爽利。」
所有想嫁給他的世家女連討好都是轉彎抹角,神態和行事的模樣怎麼看都像極了那個矯揉造作的庶母,偏偏這個庶母卻是顧涵的父親最最寵愛的女人。
金璨不知道顧涵的心思,卻也認真考慮了一下,最後使出了一項學自天朝的改良絕技:不動然拒——聽了他的話,一點兒也不感動,然後堅定地拒絕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