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外雷聲隆隆,而許先生的書房裡頭也熱鬧得很,許繼,秦昭,秦明全都在搖頭晃腦地背書,夾雜著雷聲,屋不是一般的吵。
許先生本來在另一個房間午睡,被雷聲吵醒了,跑到隔壁書房一看,好嘛,大小三個人瞪著眼睛比賽看誰嗓門大!他不禁哭笑不得:「三郎,你都多大了,還跟小孩子較勁!」
三個人趕緊停下大吼,許繼笑嘻嘻地說:「哪有!是阿昭說打雷,太吵,讀不進書,我才建議她背書的。」
許先生瞪了他一眼:「你當我會信你的鬼話?」
秦明在一邊替許繼說話:「先生先生,三哥沒說謊,他確實說背書的時候大些,就聽不到打雷了。」
許先生摸摸秦明的頭,嘆氣道:「不要信他的歪理,要靠著大嗓門來蓋過雷聲,那還不如安安靜靜歇一會兒呢。真要是讀進去了,別說只是雷聲,便是外頭兩軍交戰,也該能安坐才對。」
許繼笑嘻嘻地說:「小屁孩兒哪兒有那麼多講究,能夠不浪費時間把書背進去就行了!」
秦昭大怒:「你才是小屁孩兒!」
秦明應聲蟲:「三哥是大屁孩兒!」
許先生沖著許繼吼道:「滾回你的房間看書去,休要教壞了阿昭跟阿明!」
許繼告饒:「爺爺我知道錯了,您就讓我留這個屋子讀書吧,我那個屋子外頭一顆大樹擋著,下雨天暗死了!」
許先生十分苦惱:「你哪裡是想讀書,根本就是覺得悶了,過來找阿昭他們玩吧?這麼大的人了,怎麼就坐不住呢?你也跟那位連小郎學學,人家從病好了,能起來床,整天不是寫字就是看書,門都不出,要不然人家怎麼十四歲就考中秀才了?」
這回秦昭倒是說公道話了:「先生,三哥也不差啊,十六歲就考上了,我聽說他是那個縣最小的呢!」
許先生狠狠地瞪了許繼一眼:「你倒是能吹啊,你怎麼不告訴阿昭你考了最後一名呢?」
許繼小聲說:「這事兒阿昭本來就知道嘛!爺爺你別拿我跟那個連小郎比,他守孝呢,當然不能到處跑。你看等他出孝了,絕對比我還能折騰!我最多爬個樹,那傢伙是直接上房頂啊!」
外頭雷聲陣陣,許繼的聲音不大,許先生歲數大了,後半截沒聽清,秦昭忍不住撲哧笑了出來,許先生知道孫子肯定又調皮,罵道:「快看你的書去!既然說這屋子裡亮些,就趕緊看書。」
許先生嘴上罵孫子,可心裡卻是極疼他的,老頭子背井離鄉地跑來給人當家教,不就是為了孫子考學方便么?罵完了孫子。卻還是沒有非逼著他出去,只讓他坐到窗邊亮堂的地方看書,而秦昭跟秦明兩個則坐在一旁,跟老爺子閑聊。
許先生問她這幾日閑暇時候看了什麼書,秦昭便說正在讀晉書《晉書》,許先生又問她讀到了哪裡,秦昭便道:「正在讀《王祥傳》,許先生便問她有何心得,秦昭便道:「王休徵或許是個賢臣,不過這些列傳也只能當做故事看看,當不得真。」
許先生皺眉道:「《晉書》是正經的史書,怎麼你倒覺得只能當做故事看看了?」
秦昭道:「《卧冰求鯉》的事兒可不就是個故事么?好好的想要吃魚,不去垂釣不用網撈,脫光了衣服躺在冰面上,這不是有病么?咱們這兒暖和,河面上很少結冰,可我在雲中府的時候,可是知道那種河面都凍住的天氣有多可怕!家裡的小廝沒帶手套,直接就去摸門閂,硬是把手給沾到了銅門閂上,往下拽的時候撕掉了一層皮!卧冰求鯉?他倒是脫光了躺上去試試看,想拽起來怕是要腸穿肚爛呢!」
許先生臉色一沉:「這故事是教你如何孝順,告訴你有孝心自然感動天地,你卻在這裡歪纏這些細枝末節,書是這樣讀的?」
秦昭並不服軟:「這哪裡是細枝末節,這故事確實沒道理的很。聖人要我們都要好好做人,怎麼放在這裡,只說當兒子的要孝順,卻不提當母親的要慈愛呢?」
秦昭一通嘰里呱啦,許先生先是覺得挺生氣,細聽聽有點道理,再想想卻又覺得這孩子實在是太能詭辯,而且想法實在算不得寬和,便耐心勸道:「人生在世,自然是要從小做起,首先就是學習怎麼為人兒女,不管父母如何待自己,總要恭順孝敬才對,這才是做兒女的本分。學通了這一點,便知道為人也是這樣,不管別人怎麼對自己,自己對別人一定要寬和。」
秦昭並不服氣,忍不住反駁道:「可聖人還說『以德報怨何以報德』呢!」
許先生怒道:「那是對旁人,自己父母對孩子哪裡能用得上『怨』字!不管父母如何,孝敬是做兒女的本分。」
秦昭道:「王祥的繼母,如此對待繼子,最後還得到繼子全心孝敬,這不就是告訴我們當父母可以不慈不愛,反正占著名分,孩子必須孝順自己么?這不等於說這世上做個好爹娘跟做個混賬爹娘都一樣么?要我說,做錯事了就該得到懲罰,要不然大家都不要做好人了,做壞人多輕鬆。若是都按照這個故事來,那這世界上的壞爹娘一定越來越多。」
許先生搖頭道:「你這是講歪理。王祥的繼母會那個樣子,就是因為沒有好好讀懂聖賢書。大家閨秀,讀懂了先賢烈女的故事,記到了心裡,自然會好好做人。」
秦昭道:「那君子遇到小人呢?」
許先生道:「教化之!」
秦昭道:「教化不了呢?」
許先生道:「那是自己沒下夠功夫!」
秦昭點點頭:「我明白了,原來這世界上做壞人最簡單了,反正遇到了好人,好人必須忍著他讓著他,若壞人傷害到了好人,那一定是好人做的還不夠好,才沒用感動對方。比如,做繼母的呢。若是對繼子十分慈愛,比對自己的孩子還好,繼子領情對她好,那是孝道;繼子不領情對她惡言相向,那繼子固然不孝,但也是這繼母做的還不夠好,才不能感動繼子;繼母若是對繼子不好,繼子反過來還是對她很好,那是孝道,應該的;繼子若也惡語相向,自然有繼母做的不好的地方,但這繼子也是不孝。所以,做個好的繼母跟做個壞的繼母,日後享受到的繼子的孝順從這個道理上看,應該是沒區別的,全看運氣,繼子脾氣好那就享福,繼子脾氣不好那就受罪……反正做長輩的,怎麼做都一樣——那還真是做個不好的繼母來得輕鬆呢!」
秦昭畢竟年紀不大,一句話兩句話的道理還說的清楚,這種長篇累牘的發言,說的便有些亂了,但倒也很容易聽明白,許先生被她的歪理邪說氣的夠嗆,正要好好跟她說道一下,外頭的雷聲卻轟鳴的更厲害了,老先生幾次開口,發現秦昭茫然地看著他,什麼都聽不清,只得忍下了,想著回頭跟秦節好好談談這個問題,他這個女兒,不能再這麼慣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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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昭並不意外父親會提起她前一天跟老師爭執的問題。她根據自己的記憶,把前一天的事兒跟父親說了一遍,然後認真地問秦節:「爹爹,你也覺得我說的不對么?」
秦節嘆了口氣:「你說的話,要只論是不是有道理,我可以告訴你,很有道理。」
秦昭一聽這話,便泄了氣,道:「所以可只是有道理,還是會有別的問題的,對吧?」
秦節走到女兒身邊,摸摸她的頭髮:「早上許先生跟我說了昨天的事兒,我當時有點不放心,可看你現在這樣子,我卻又不是那麼不放心了。阿昭,其實你也知道,有些事兒,有些話,心裡明白就行了,不用說出來的,對么?」
秦昭低低地答了一句:「對不起,爹爹,我昨天不該信口開河。」
秦節忍不住又嘆了口氣道:「阿昭,你雖然不怎麼出門,見識少些,可平日里也算聰明,說話辦事兒還是穩妥的,為什麼這次會這麼衝動?」
秦昭沒吭聲,秦節也沒逼著她說話,只是自顧自地沿著自己的思路說下來:「你平日里讀那些聖賢書,像「卧冰求鯉」這般荒謬的也不少,你心裡怕是也沒少腹誹,可是平日里最多也就是跟我嘮叨一下。可這次,你怎麼就跑去跟許先生髮牢騷了?」秦節說到這裡,其實自己也已經有了答案:「阿昭,你是在害怕對不對?怕爹爹續娶,怕我給你娶個刻薄的繼母,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