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3第二百三十三章
楊艷輝這會兒徹底認出來了,這個站在他面前的護衛正是他同父異母的大哥身邊的貼身護衛,雖然天黑看不清臉,但這身材太熟悉,聲音也對上號了。
這護衛人高馬大,一伸手便把楊艷輝胸前的衣襟提溜了起來,十二郎心中憤恨不已,卻扔撐著盡量用最虛弱的聲音說道:「我在發燒,冷得厲害,再不給我請大夫,我會死的。」
那護衛愣了一下,鬆開手,楊艷輝卻已經順勢癱坐到了地上。那護衛哼了一聲:「你休想騙我!」說著半蹲到他跟前,然後伸出手來,去摸楊艷輝的額頭。
楊艷輝沒有撒謊,他的額頭燙得厲害,那護衛正猶豫,楊艷輝卻小聲說:「麻煩您告訴我大哥我病了,這當口,他不會想讓我死的。我病成這樣,難道還能跑的出去么?給我請大夫,我會乖乖地呆在家裡,我不想死,我不想死。」他說著說著,聲音已經帶了哭腔。
那護衛卻是個鐵石心腸,他稍微猶豫了一下,卻還是說:「大半夜的,哪裡找大夫去?十二郎還是先忍一忍,等明日天亮了,我再去稟告世子。這會兒我可不敢吵了世子的好覺去!」
楊艷輝道:「那,麻煩你扶我到床上,地上太涼,我動不了了。」
這要求卻是太低了,護衛沒理由再推脫,便湊到楊艷輝跟前,然後試圖把他扶起來,可拽了拽,楊艷輝,卻動也沒動。
「煩勞大哥抱我過去,我實在一點力氣都沒有了,順便幫我把褥子鋪鋪,太冷了。」
那護衛心中雖然十分不耐煩,卻也不敢真的把王爺嫡子的性命不放在眼裡,他伸出雙手把楊艷輝撈起來,然後朝屋裡走去。然後——
他的世界再也沒有然後了。
楊艷輝被重重地摔在地上,然後,那護衛的身體砸到了他的身上,幾乎砸的他背過氣去,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從那護衛的屍體底下爬出來,然後又摸索著把手探回去,從地上那把匕首撿了起來。這匕首雖然撬窗戶不行,但割斷一個人的喉嚨卻並不難。
楊艷輝跌跌撞撞地走了幾步,扶著牆站住,扭頭看看地上的屍首,他心中竟沒有一絲恐懼或者別的東西,腦海中只剩下一個字「逃」!
他又走了幾步,卻聽到有腳步傳來,然後是一個男人的聲音:「鄭頭兒,我聽到這邊有動靜,怎麼了?」
楊艷輝大驚,他聽出來這正是白天另一個看守自己的人的聲音,他正想著這才是才出狼窩又入虎口呢,卻聽到另一個男人的聲音:「王朗,這大半夜的,你撲騰什麼呢?」
楊艷輝愣了一下,著聲音太過熟悉,這是他同父異母的四哥,也是先王妃的第三子楊艷朝的聲音。王朗的腳步在堂屋頓下,楊艷輝貼著牆站著,聽到他向自己的四哥問好,然後楊艷朝似乎說了什麼笑話,那王朗哈哈一笑,然後,傳來了像是悶在什麼東西里的哼聲,然後是悶悶地重物落地的聲音。
楊艷輝心裡一驚,卻聽到楊艷朝低聲道:「你還磨蹭什麼?再不出來,等著天亮了老大再把你逮起來么?兩條人命呢,我可不替你背著!」
楊艷輝正愣著,卻見楊艷朝已經竄了進來,低聲罵道:「真晦氣,我早一點來晚一點來都成啊!早一點不用攤上人命就能把你弄出去,晚一點塵埃落定把你關到死,我也不用操心了……真是晦氣!」他說著伸手去摸楊艷輝的額頭:「你燒成這樣了?還能動么?」
楊艷輝這會兒幾乎一點力氣都沒有了,卻並不敢啰嗦,也沒心思去想為什麼自己的四哥不幫嫡出的兄妹們而是跑來幫自己,對他來說,只有逃出去才是最重要的!
這會兒正是後半夜,楊艷朝也不說話,拖著楊艷輝悶著頭往外走,幸好鎖著他的院子本就是挨著後門的一個放雜物的小院,所以只走了幾步,便到了後門,也不知道楊艷輝使了什麼手段,他打開後門,可後門的門房居然沒有出來。他拖著楊艷輝出了後門,楊艷輝只覺得臉上發涼,抬起頭,去發現天上開始落雪花了。
楊艷朝罵了一聲晦氣,小聲嘀咕道:「你也稍微給我用點力氣,我要累死了,趕緊走出小巷就有人接你了!今天大朝會,趕緊去告狀!我得趁著雪沒下大趕緊回去!回去早了,雪能把我的腳印遮住,回去晚了,這玩意可就是給大哥通風報信了!」
楊艷輝的腦子被雪花的冰涼激了一下,清醒了不少,他心中滿是悲慟,憤恨,當然,這些不是對楊艷朝的,他對楊艷朝的感覺更複雜,他盡量邁開步子,腦子盡量地轉起來,他想到很多很多,但最後卻還是只問了一句:「權勢,真的那麼好?」
楊艷朝的步子頓了一頓,然後冷笑道:「有多好我不清楚,反正我又沒有過,不過我知道,一沒權二沒錢,一個媽肚子生出來的兄弟姐妹也不會把你當兄弟看的!」他說完呵呵地笑了起來:「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十二弟你可別讓我失望啊!」
楊艷輝艱難地踩著步子:「我給不了你什麼!」
楊艷朝笑道:「不用,只要讓別人撈不著就行了!」
楊艷朝拖著楊艷輝到了巷子口,一個人影撲了過來:「十二郎!」
楊艷輝艱難地抬起頭,紛飛的雪花中,他正看到秦昭又驚又怒又喜的神色,他勉力往前走了幾步,只覺得膝下一軟,不等摔到地上,已經被秦昭摟在懷裡。
秦昭淚流滿面:「十二郎,你這是怎麼了?」
楊艷輝早就沒了力氣,輕聲道:「趕緊,帶我走,去御街,宮門那裡!」
秦昭哭道:「你都成什麼樣子了,去什麼宮裡?我帶你去看大夫!」
楊艷朝在一旁叫道:「你就聽十二郎的吧,趕緊送他去,晚了的話被我王兄發現十二郎跑了,天知道又要弄出來什麼幺蛾子!喂,說好了,十二郎是自己跑出來的,跟我可沒關係啊!」
秦昭攙著楊艷輝,沖楊艷朝道:「四哥今日大恩,我記住了,來日必當厚報!」
楊艷朝擺擺手,扭頭走了:「別拖累我就行了。」他說著晃晃蕩盪地走了回去。
秦昭手忙腳亂地把楊艷輝拖到馬車上,摸著他的手滾燙,趕緊把放在套壺裡聞著的薑茶灌給他幾口,然後又接下來自己的斗篷給楊艷輝蓋在身上。楊艷輝渾身發抖,哆哆嗦嗦地看著秦昭,看了好半天,才輕聲道:「阿昭,我就知道,你會來的。」
秦昭哇的一聲大哭了起來:「到底怎麼了,這到底是怎麼了?才幾天不見,你就成了這個樣子!早知道你這個樣子,我一定早點想辦法把你弄出來!他們說你病了,說怕我染上病氣,不許我去看你,我左想右想覺得不對勁兒,想盡辦法打聽,總算跟你四哥搭上話,他說你被關起來了,又說能把你弄出來。十二郎,你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麼,到底發生了什麼啊?」
楊艷輝依然哆嗦的厲害,示意秦昭又給他灌了幾口薑茶,秦昭順手把一個取暖的銅絲香囊塞到他的懷裡。楊艷輝身上的哆嗦總算減輕了一點,他小聲說:「我母妃不是病死的!」
秦昭頓時愣住了,楊艷輝緊緊地握住秦昭的手:「我母后,是被人害死的,所以,你按我說的,趕緊,送我去宮門,大朝會馬上就開始了,你趕緊帶我過去,快!」
秦昭原本眼圈紅的厲害,聽到楊艷輝的話,頓時呆立當場:「你說什麼,王妃是被人害死的?」她反握住楊艷輝的手,一時間竟不知道是自己的手在抖,還是楊艷輝的手在抖。
楊艷輝的身體往前傾了傾,額頭正碰在秦昭的額頭上,兩個人的額頭靠在一起,秦昭只覺得楊艷輝的額頭燙的嚇人,楊艷輝顫聲說:「我母親的後腦上有傷,我摸過了,凹下去一塊兒,像是被什麼東西砸的,又或者是撞的,我不懂這些,可我知道,她不是病死的,這就夠了……」
「出事兒那天晚上,母妃跟楊玉貞才當面衝突過;再厚,父王是在母后出事兒之後,又跟楊玉貞單獨見面后才中風的……再加上楊艷光處處遮遮擋擋,楊艷明也跟著為虎作倀把我關起來,我想來想去,這事兒十有□□是楊玉貞乾的!」楊艷光,楊艷明分別是楊艷輝的大哥,二哥的名字,這會兒他甚至連聲哥哥姐姐都不肯叫,顯然是對這幾個人恨之入骨了。
秦昭聽到這些話,只覺得渾身發冷,她的額頭貼在楊艷輝的額頭上,喃喃地說:「怪不得他們要把你關起來,怪不得他們不許你見人,怪不得,怪不得……」
兩個人沉默了一會兒,秦昭忽然喊道:「不行,十二郎,你得先去看醫生,你必須立刻看醫生!你在發燒,燒成這樣子了,怎麼能再拖下去?十二郎,你不要命了么!!」
秦昭覺得額頭上的熱度消失了,楊艷輝已經坐直了身體,他直直地看著秦昭,輕聲道:「阿昭,我必須去大朝會,必須現在就去!」
「我必須在我大哥發現我離開之前趕到陛下面前,必須當著所有人的面,把這件事情說出來。」
「已經拖了三天了,已經死了一個彩雲,即便是現在就去告狀,我都不知道人證物證還能找到多少,實在是不能再拖了;而且,也只有在大朝會上,這件事情才不會被壓下去,變成私下處理的皇室醜聞。」
楊艷輝定定地看著秦昭,輕聲道:「我不能讓母親屈死,阿昭,這是我最好的機會,我是不能錯過的。就算是死,我也不後悔。」
馬車停下了,外頭的車夫喊道:「姑娘,已經到了御街了,還要往前走么?」
秦昭撩開車簾,外頭,是寬闊的御街,遠處,紛紛的雪花中,燈影閃閃,車馬聲不斷,那是去上朝的大臣們。
秦昭扭過頭來,借著車中琉璃燈的燈光,她看見楊艷輝的臉色十分糟糕。她小聲說:「上朝的時間還有一會兒呢,你等我一下!」
她說著跳下了車,匆匆衝到旁邊的食鋪里,沒一會兒,端了個大盒子進來,打開,裡頭是熱氣騰騰的一碗熱粥:「你先吃點東西,墊墊肚子!」
楊艷輝很想說不餓,可看著秦昭的眼睛,他到底把這句話吞了回去,靜靜的,一口一口把粥喝了,然後抬起頭,看著秦昭,輕聲道:「阿昭,我得走了。」
秦昭道:「我陪你進去!」
「不,我自己去!我是自己從家裡逃出來的,然後,一步一步走到這裡的——跟你沒關係,跟我四哥也沒關係,你懂么?」楊艷輝說到這裡,伸出手來,拉住秦昭的手:「阿昭,我只有你了,我不想你因為我,名聲上有任何損害,阿昭,你要好好的,我只有你了。」他把秦昭貼在自己的臉上,那雙手溫暖而柔軟,他真想就這樣拉著這隻手,永遠都不鬆開。
秦昭獃獃地看著楊艷輝。
風雪中,那個單薄的少年,一步一步地艱難地走在雪地上,沒有回頭,只是那麼一步一步地走著,緩慢而堅定。雪越下越大,他很快消失在秦昭的視線里,從頭到尾,他一次都沒有回頭——就像他的人生一樣,再也沒法回頭。
丁亥年臘月初五,吳王之十二子楊艷輝於大朝會上喊冤,請求鄭昭帝調查其母吳王妃江氏之死因,昭帝聽聞吳王妃死因蹊蹺,萬分震怒,著宗正寺卿楊蘭徹查此事,同年臘月初十,案情查明,吳王第十三女楊玉貞不孝,屢屢對其母吳王妃江氏頂撞,在江氏在花園內摔傷后沒有及時施救導致江氏身亡,數罪併發,楊玉貞被剝了縣主的封號,杖責五十,幽禁三年。吳王世子楊艷光因包庇親妹,被罰俸一年,吳王次子楊艷明被免除官職,杖責二十,於家中反省。吳王府數十名下人因此案被株連,其中十人被處死,其餘人等也各有懲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