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5第二百五十五章
沒有人問連瑜什麼保大保小的問題,燕惜惜的問題純粹就是她的體力不行,沒力氣把孩子生下來。要是不能把孩子生下來,她就死定了,而孩子生下來,她那孱弱的身體撐下去的希望,也十分渺茫。
如果可能的話,連瑜真希望自己有這個機會,這樣子他就可以毫不猶豫地說:「我要保大人。」可他甚至沒有這個機會。
燕惜惜並沒有像一般的產婦那樣嘶聲喊叫,產房裡依然像連瑜剛回來的時候那樣子,只有產婆的叫聲,他站在窗外,窗戶是緊閉的,可他還是朝著這個方向站著,他仰起頭,眼淚順著他的眼角流了下來,從燕惜惜回來的那一天起,他就在為這一天憂慮著,這種憂慮越來越深,直到現在,終於變成真實的噩夢砸在他的身上,砸的他痛徹心扉。
這是他的錯,他說過要給她安穩的生活,可他沒做到,是他的罪,他答應她了,可他沒有保護好她。
如果說連瑜是內疚與悲傷,那麼方雲清則是像在等待自己的判決書:她清楚的明白,她的丈夫雖然接她回家,但並未真正原諒她,讓勝男進門也好,奪權也好,懲罰的,都是她賣掉燕惜惜這件事兒本身;可要是燕惜惜出了什麼事兒——她的身體變得這麼糟糕,很明顯是因為被發賣而造成的。如果她出了什麼事兒,如果她肚子里的孩子出什麼事兒……那麼連瑜真的還有可能原諒她么?她焦躁而恐懼,坐在外間一動不動。
勝男的情緒里更多的是焦慮,她是不希望燕惜惜出什麼事兒的,照顧好燕惜惜是她的責任,不管燕惜惜的身體是因為誰才變得這麼糟糕,可她卻是因為連瑜需要有人照顧燕惜惜她們才接她進門的。
而穆巧巧,則是真正的恐懼與擔憂,她跟燕惜惜感情極好,在這個后宅,她們因為出身相同,又早就認識,早把昔日那一點齟齬忘了個乾乾淨淨,穆巧巧習慣了與燕惜惜相互扶持互相依靠的生活,她無法想象,要是燕惜惜死了,她一個人呆在連瑜的后宅,有多寂寞,那是連瑜再多的寵愛也無法沖淡的寂寞。
芳姐雙手合十,不停地念著佛。她從來都是一個能夠記住別人對她的每一分好的人,燕惜惜進門這幾年,不管是處於什麼目的,可對她好這一點那是沒有絲毫折扣的。
屋裡終於傳出了小貓一般的啼哭聲,外頭的人精神一震,連瑜更是不等產婆通報,立刻衝進房裡,房間里,產婆正在拿熱毛巾給孩子擦拭身上的血跡與羊水,而連瑜連看都沒看一眼看個孩子,直接撲到了燕惜惜的床邊:「惜惜,惜惜,你怎麼樣了……」
產婆在一旁道:「恭喜連大人,喜得千金!」
連瑜胡亂點點頭:「多謝了,麗蘇,賞,一人一百兩銀!」說著又摸摸燕惜惜,他有些恐懼,他小聲地說:「惜惜,你聽到了么,是女孩子啊,很漂亮,跟你一樣……」他這麼說著,把手指伸到燕惜惜的人中處,還好,她還有呼吸。他鬆了一口氣,總算把視線挪到了那個孩子身上:瘦瘦小小的孩子,頭頂的胎毛黃黃的,緊閉著眼睛,踢騰著小腿兒……
產婆把孩子基本擦乾淨,裹到襁褓里,抱到連瑜跟前。
連瑜接過孩子,看那皮膚哄哄的孩子的笑臉擠成一團,那麼小,那麼輕,他又喊了一聲燕惜惜:「惜惜,你醒醒啊,看看孩子!」燕惜惜完全沒有反應。
一直在外頭候著的太醫已經坐在一旁開始號脈,他看著眼巴巴地盯著他的連瑜,嘆了口氣:「我現在施針,能讓這位姨奶奶醒過來,不過……連大人,你有什麼話,一會兒就趕緊跟她說說吧!」
連瑜如遭雷劈,他木木地轉過臉,看向大夫:「她不是已經把孩子生下來了么?她不是沒有大出血什麼的么?好好的,您怎麼就這麼說了?」
那大夫搖搖頭:「油盡燈枯,藥石無醫。要是現在不管她,她可能就這麼一直這麼睡下去,然後安安靜靜的走,大概能再拖幾個時辰。可我想著,大人大概應該是想跟她說幾句話的吧?」
連瑜倉皇地轉回頭,茫然地看看床上的燕惜惜,又看向大夫,又看看懷裡的孩子,大顆大顆的眼淚掉了下來。他是在搞不清,自己是想跟燕惜惜再說幾句話,還是像這樣子,盡量再多陪她幾個時辰。
一旁的產婆看著不忍,小聲勸道:「連大人,燕姨娘應該想要看看孩子的吧?總要讓她安心的。」
連瑜的腦子終於開始轉動了,他閉上了眼睛,然後睜開,心中的掙扎平復下來,他沉默了一下,輕聲道:「麻煩大夫施針吧!」
大夫打開針匣,飛快的給燕惜惜扎針,沒多一會兒,燕惜惜便慢慢地睜開眼睛,她茫然地看向連瑜,然後,視線定格在了他懷裡的孩子身上:「我真想抱抱她……」
連瑜把孩子抱到她跟前:「等你好了,再抱她,現在,先摸摸她啊!你看她多好看,鼻子,眼睛,跟你一模一樣!」
「公子又逗我,她這麼小,臉都皺在一起你,怎麼看的出來哪裡好看!」燕惜惜的聲音很輕,明明就在跟前,可是卻讓連瑜覺得離她很遠很遠。
一旁的產婆小聲說:「姨奶奶,你有什麼話,就趕緊跟連大人說說吧!」
連瑜猛地轉過頭,看向那產婆,恨不得把她身上燒出一個洞來。
燕惜惜小聲說:「公子,你別發脾氣,我知道這位嬸子說的是實話,你過來,跟我說說話啊!」
連瑜道:「你別亂講,你好好的呢,你還要看著孩子長成漂亮的大姑娘呢!」
燕惜惜笑了笑:「我剛才死活睜不開眼睛,可是,我聽得到聲音啊!公子,你別哄我了,我聽見了,我都聽見了,我剛才怕極了,怕你不讓大夫給我扎針,不讓我醒過來,那我可怎麼辦啊,我有好多好多話想要跟你說啊!」
連瑜僵在了當場,把孩子遞給產婆:「把她抱給我娘看看。」然後慢慢地坐下:「惜惜,你想跟我說什麼呢……」
燕惜惜使勁兒地瞪大眼睛看著連瑜,像是想把他的模樣刻到心底,她看了一會兒,然後輕聲說:「公子,我死以後,你把這孩子抱給巧巧養吧!」
連瑜的身體一僵,他搖搖頭:「你不會死的——」
燕惜惜並沒有打破連瑜的自欺欺人,而是柔聲細語道:「我說如果,如果我死了,您就把孩子抱給惜惜吧!我知道按規矩不該這樣子。女孩子呢,該被主母養著,說出去才好聽,談起婚嫁來也更容易。可是我想著吧,總不能什麼東西都只為了好聽吧?我想她能夠被人疼,不光是被公子疼,也能有個真正的娘,知冷知熱的疼她,天涼了怕她熱著,天熱了生怕她起痱子,關心她,照顧她,把她當做心肝寶貝兒一樣的養著……」
「我是有私心的,夫人不會稀罕一個妓女生的孩子,厲姐姐忙得要命,沒工夫的,唯有巧巧,她跟我要好,她心好,又是個軟脾氣,給她個孩子,她也能有個主心骨,有個盼頭,我知道,她一定能好好的對這個孩子的。」
「我跟巧巧認識七八年了,從我們還是個小丫頭,跟著當紅的小姐出來當隨從,到各自出名,同行是冤家,更不要說我們都喜歡公子,那會兒在任嬌娘的靈前打成一團的時候,我做夢都沒想到,有一天我們能這麼好……我想著,要是巧巧的話,就算有一天,她有了自己的孩子,應該也不會對我的孩子不好吧?小事兒上有巧巧照顧著疼她愛她,大事兒上有公子給看著方向,教著她做人。這樣就算我不在,這孩子也能夠過得很好吧?公子,公子,我就這麼點願望,你能應了我么?」
有那麼一刻,連瑜好想說一句:不,我不答應,我只要你好好地活著。可那樣的話是那麼的蒼白而無力,只會讓燕惜惜無法得到最後的安寧,他輕輕點點頭:「好,好,我把孩子交給巧巧養!」他說著,沖著屋裡伺候的丫鬟道:「去把穆姨娘請進來!」
穆巧巧很快走了進來,她顯然是已經得到了消息,此時滿臉的眼淚,她撲倒燕惜惜的床邊,哭了起來,燕惜惜低低地跟她說了幾句什麼,連瑜沒有聽清,只聽見穆巧巧的哭聲更大了,幾乎變成了嚎啕。
「我答應你,我都答應你,我會把她當成眼珠子看,我絕對絕對會把她養得好好的……我這輩子反正也夠嗆能生孩子了,我就把她當成親生的養!」
燕惜惜重重地喘息了幾句,小聲說:「公子,公子,我有幾句悄悄話想跟你說啊!」
穆巧巧哭著站起來,讓到了一邊。連瑜重新走回到燕惜惜的床邊,握住她的手,他聽到燕惜惜輕聲說:「公子,我這輩子,從出生沒了爹娘,叔叔嬸嬸作踐我,奶奶把我賣到青樓,我聽多了甜言蜜語,可卻從來不往心裡去;我也曾過過五陵年少爭纏頭,一曲紅綃不知數,卻從沒有真正的快活過,我長到二十幾歲,唯有在公子身邊這幾年,是最開心的!」
她的聲音越來越低,發音都有些困難了,她瞪大了眼睛,努力地張開嘴,把心底最想說的那句話說出了口:「我知道公子你覺得對不起我,可於我而言,那只是造化弄人罷了,真的不是公子的錯。遇到公子,是我的福氣,我最大的福氣,我這輩子做的最對的一件事兒,就是跟了你……」
她終於徹底的閉上了眼睛,再也沒有睜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