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忘本
當家夫人徐氏這一日一早就去了清遠侯陶家做客,老夫人又撒手不管,正院厚德堂里的丫頭僕婦們不免有些懈怠,三三兩兩聚在一處閑磕牙,有活計的也不過裝裝樣子罷了。
金柳領著兩個小丫頭子從廚房端了二姑娘的哺食回來,才走到院子門口就聽見了裡頭嘰嘰喳喳的喧鬧聲。
眉心一皺,片刻之前還溫柔帶笑的金柳已經黑了一張俏臉,親自推開院門走了進去。
只見院子正中的落葉還未清掃乾淨,幾個粗使婆子竟然就趁著日頭正好圍著石桌說笑起來,言辭粗鄙、神情猥瑣,掃帚橫七豎八的倒在地上也無人去管。
金柳登時氣的臉都紅了。
「一個一個好大的狗膽!也不看看自己是個什麼東西,也敢在正院撒野!看我秉過媽媽們,皮不揭了你們的!」
金柳是徐氏身邊的一等丫頭,她這一發威,膽子小點兒的兩個婆子直接就訕訕的住了口,想要抓起掃把繼續幹活兒,有個正嗑著瓜子兒、穿著褐色粗布比甲的卻掀著眼皮冷哼了一聲。
「姑娘好大的威風。也不知道姓甚名誰、又不得夫人青眼,天生奴才命,哪敢在正院撒野呢?仔細自己的皮呢。」
這婆子一番話雖然沒有指名道姓,但可謂字字扎了金柳的心。
自從那一日被徐氏遷怒、到院子跪了半天以後,金柳的話在後院就沒有那麼好使了。畢竟膝蓋上的傷雖然養好了,眾人心裡卻不會忘了她曾經的狼狽沒臉。
但是金柳從來沒想到連一個粗使的婆子也敢這樣頂撞自己。
低頭一瞧,這婆子腳邊還零星散落著幾個瓜子皮兒,映著光潔的青石板格外刺眼,彷彿也在嘲笑她不過是個失勢的奴才。
落架鳳凰不如雞。
金柳的嘴唇都有些哆嗦,白著一張臉正要厲聲呵斥婆子的出言不遜,一直待在裡屋的金梅突然掀帘子出來了。
「吵嚷什麼呢?驚了二姑娘你們的命要是不要?」
金梅正為沒能跟著徐氏出門而不自在,偏偏婆子譏諷金柳的聲音又高,她在裡面聽著心煩就出來罵幾句,說完扭身又進了屋。
方才在金柳面前還指桑罵槐的婆子一見金梅立刻就乖巧了許多,拿起掃把就低眉順眼的掃地去了,動作比同伴還更快些。
金柳一時怔在了原地,還是靜靜站在後面的小丫頭子悄悄拽了下她的袖子,她才醒過神來。
她正要往二姑娘的房裡走,二門上的婆子突然氣喘吁吁的跑了進來:「快,快準備著!二夫人回來了!」
這一聲猶如巨石入湖,正院里先是一靜接著就有條不紊的急速忙碌起來,連原本託大歪在炕上的金杏等人也紛紛衣衫齊整的迎將出來,徑直從金柳身邊走過。
金柳腳下一頓,抬手想要扶一下發簪才想起自己如今已經不再用釵鐶了,只得抿著嘴兒去照看二姑娘。
最近一段日子二夫人是愈來愈不待見金柳了,金柳也就識趣的躲著她走,免得哪天連一等的份例也被抹了去,那才真是幾輩子的老臉都丟盡了。
不過今日金柳算是正院伺候的丫頭婆子里唯一因禍得福的一個。
因為徐氏坐車回府的時候習慣在二門下車再由下人們簇擁著回來,自恃有頭臉的自然都帶著一肚子的恭維巴巴兒的跑到了二門。
結果徐氏這一回乾脆連面都沒露。
軟轎只在二門外略停了停,四個健壯僕婦頂替小廝們抬起轎子,就按張嬤嬤的吩咐直接把轎子抬回厚德堂。
這下子眾人便都曉得該是出了什麼變故。有那機靈的腳底抹油就想溜,不想張嬤嬤一雙厲眼在人群里掃了個來回,讓人走也走不成,只能提心弔膽的跟著。
一路悶聲走到院子門口卻又出了差錯。
原來徐氏現在坐的還是制式的轎子,比府內慣用的二人抬小轎兒寬了一尺半。
可不要小瞧了這區區一尺來寬,就差了這麼點兒,轎子竟就卡在院子外頭進不去了。
張嬤嬤一張老臉被日頭曬的通紅,急得汗都要下來了,四個抬轎子的僕婦也試遍了所有她們能想到的法子,連院門上的紅漆都險些蹭下一塊來,進不去就是進不去。
又試了一會兒,厚德堂門口連個敢出聲的都沒有了,靜的幾乎能聽見她們各自擂鼓一般的心跳聲。
分管車轎的管家娘子跟在旁邊膝蓋都有些發軟,始終一聲不吭坐在轎子里的徐氏終於開了恩。
「都下去吧,張媽媽來扶我進去。」
聲音單板平靜,落在人心裡就是一個激靈。只是別人都走了,正院里近身伺候的有頭臉的丫頭們卻不能走,即便心裡暗暗叫苦也只能撐住面上的笑。
唯一知道點兒內情的張嬤嬤明白這是徐氏念舊情,也顧不得自個兒前兒夜裡才貼了膏藥治勞損的老腰,一俯身麻利的給徐氏打起轎簾,小心翼翼的扶著她進了屋。
一進屋,原本面無表情的徐氏突然變了臉。
抬手把炕桌上的擺設都掃到地上,徐氏沉著臉盯著屋子裡垂頭站著的丫頭們半晌,狀似漫不經心的伸出食指隔空挨個點了點。
「你們,你們所有人,是不是瞧見我出醜快活的很?還巴巴兒跑到二門去看?沒親眼瞧見失望的緊啊?」
一雙吊梢鳳眼怨毒的彷彿要噴出火來,徐氏說話的聲調卻十分輕快,甚至還帶著絲兒親熱:「滾去院子里跪著,還有那些在外頭探頭探腦的,有一個算一個,別髒了我的眼。」
徐氏話說的誅心,屋子裡的丫頭下餃子似的撲通撲通跪了一地。
可惜她們根本就沒有求饒的機會,徐氏說完就直接面向里合衣躺下,連個眼角都沒留給地上跪著的丫頭們。
徐氏的意思都這麼明顯了,張嬤嬤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她心裡默念一聲佛,伸手就捂住了還想開口告饒的金杏的嘴,一個陰惻惻眼風遞過去,其他人也都老實了。
金杏算是這些日子裡丫頭們當中最有臉面的了,她都這樣了,剩下的也就息了心思,乖乖出去跪好。
不入等的小丫頭子們原還聽聽熱鬧,沒想到徐氏一句話把所有人都掃了進去,也只能跟在大丫頭們身後跪著。
掐指一算,厚德堂里這一次還真是一個不少,除了徐氏自己和她的奶娘張嬤嬤,有一個算一個,黑壓壓跪了一院子。
連向來跟徐氏一條心的張嬤嬤看了都覺得有點不像樣,可她忖度半天還是不敢開口勸徐氏一聲,只能屈尊做起了小丫頭子的活計,悄悄添了把凝神香在香爐里。
香味才散出來一點兒,徐氏就猛地坐起身,頭上原就有些松的珠花都因為起身太急落在了炕上。
張嬤嬤駭的差點趴在地上,徐氏神色古怪的打量了香爐片刻卻沒有怪罪她,唇角還噙了抹笑:「我剛才似乎是魘著了,媽媽替我叫她們起來吧,每人賞兩個月月例。」
那笑容做派,和煦的簡直不像是徐氏本人。
以至於張嬤嬤一開始都沒敢接話,偷眼看了徐氏幾次,見她不像失了心智才挪了挪地方。
張嬤嬤正要出去傳話,徐氏又含笑添了一句:「讓董媽媽拿各色布匹綢緞的冊子來,後日侯爺與我要去接大姑娘回府,咱們也該給大姑娘做幾身新衣裳穿穿。」
一聽是布料子的事兒張嬤嬤就來了精神,忙從炕邊的抽屜里捧了四五本冊子出來:「這事兒且不用問董家的,因要給二姑娘裁過節穿的衣裳,府里差不多的都在這兒了,咱們原已經挑了九樣頂好的出來,都是今年的貢品,還是您說要再仔細看看才沒拍板。」
提起女兒,徐氏下意識的摸了摸凸起的還不是很明顯的肚子,面色不知怎的就淡了下來,過了足足一息才又帶上笑影子:「即如此,就讓她沾沾姐姐的光,她們姊妹倆都做九套新衣,到時候打扮的一模一樣的也喜慶。」
徐氏可以說是張嬤嬤一手帶大的,這一番話打死張嬤嬤她都不敢相信是出自徐氏之口,不免就愣住了,一時之間連個妥帖的回話都想不起來。
被張嬤嬤的反應逗的都忘了心底的那一股火氣,徐氏自嘲的笑笑:「嬤嬤莫怕,就是他們母子都失心瘋了,我也不會瘋。既然我這誥命還是拖了大姑娘的福氣,做人又怎麼能忘本呢?」
張嬤嬤想了片刻才琢磨出徐氏話里的他們母子指的是老夫人和二老爺,驚的臉都白了,徐氏卻跟沒事兒人似的,還信手拿起把鏡理了理雙鬢。
這一照卻照出了不對。
將鏡子隨意撇在一旁,徐氏擰著眉慢條斯理的比了比兩手的指甲,語氣驀然涼了下來。
「拿指甲矬子來,我的指甲斷了三根。還有,那九套衣裳,大姑娘的要有三套做的比二姑娘的厚,三套比二姑娘的薄些,都只差一點點即可,剩下三套厚薄一樣。你是我的奶娘,辦事兒莫要讓人說了嘴。」
被這話繞的都有些糊塗了,張嬤嬤只能訥訥應聲而已。徐氏瞧著嫌煩,便讓她去打聽下曾珉回來了沒有。
其實曾珉回來的比徐氏還要早些,只不過他一直沒回厚德堂而已。
徐氏發作丫頭們的時候,曾珉正在與蕭氏說清遠侯陶家從祖籍領回來的男童陶子易。
「這麼說,陶世子真的有心過繼?」
蕭氏皺頭問道。京城雖然流言四起,御前還出了場鬧劇,老練如蕭氏卻不肯輕信。
說穿了,陶家一日沒給個明話,這事兒就做不得准。但是考慮到陶家跟自家的關係,考慮到福娘的以後,蕭氏也不可能坐等陶家上門報信。
曾珉面上比蕭氏還要嚴肅:「兒子說不好,約莫是五五之數。」
說著,曾珉瞟了眼左右,起身湊到蕭氏身邊壓低了聲音。
「不過恕兒子直言,那孩子的長相……日後恐怕尋常女子不及他多矣。」